羊是人類的朋友。
　　想想蘇武在冰天雪地里牧羊，一千里不見一點(diǎn)人煙，找誰說話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聊以自慰的，也只有羊了。他可以把自己的委屈和一顆熾熱的心，展示給羊們看。即使他什么都不說，羊們從他矚望的姿勢，一定也能讀懂他的憂郁和無奈，當(dāng)然還有對故鄉(xiāng)天長地久的思念和對理想的堅(jiān)守。
　　把十九年的光陰交給遼闊的大草原和溫順的羊們，蘇武就這樣活出了一副胸懷和從容，活出了一股浩然正氣。一年又一年，西風(fēng)，北風(fēng)，春夏秋冬；羊，送走老的，迎來新的。呱呱墜地的小羊羔咩咩的叫聲，想必給他新生的希望，這未嘗不是艱辛生活中的一絲溫馨和慰藉。草和羊羔都會新生，希望就在，誰說他一定從中不能體悟和感受到生命的生生不息？既然不用在廟堂之上與自以為不無聊的大臣和總是自以為是的皇帝們爭論、早朝，也不用和剛愎自用、不可一世的可汗們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那么，與羊們作伴吧，讓你們看看，我同樣是蘇武。
　　看著它們吃草，蘇武應(yīng)該感到大自然的安詳和寬厚。天蒼蒼，其正色也。誰都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行走，哪怕是一只謙卑的羊，一只以腹為足的蚯蚓，一只命中注定要不停飛翔的小鳥。所謂厚德載物，不正是這個意思嗎？老羊們不拘好壞，走哪里吃哪里，你不能說它世故、看透了滄桑；小羊們，沒時間吃草，只顧撒歡兒、奔跑，也許它們興奮，沒見過天這樣藍(lán)，草原這樣遼闊。只有老羊和蘇武寵辱不驚，該吃草吃草，該躺在斜坡上曬太陽曬太陽。
　　蘇武會曬太陽嗎？當(dāng)然會，但是一定不是躺在草坡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因?yàn)檫@不是一個隨遇而安、沒有遠(yuǎn)大追求的人。想必他會持節(jié)而立，矚望遠(yuǎn)方。后來，他回到長安，作為人們所敬重的老臣，面對紛繁復(fù)雜的廟堂形勢，能夠卓然而立，穩(wěn)措將崩之泰山，這種定力和毅力，一定是早年在草原、與羊們一起，經(jīng)過了冰與火修煉得來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成就蘇武錚錚忠骨的，不但是他自己，應(yīng)該還有遼闊、凄厲的草原和溫厚、不疾不徐的羊們。
　　那得是多少只羊與蘇武為伴啊。假如真有萬物輪回的說法，再返人間的羊們，一定很奇怪，為什么這個老頭還在這里，為什么還拿著一個光禿禿的鞭子，也許不是鞭子，人把它叫做節(jié)。羊們會不會笑話這個老頭的固執(zhí)和死心眼呢？
　　羊，作為曾經(jīng)的野生動物，一直是獨(dú)自在草原上闖蕩的，母羊們會自己產(chǎn)下小羊羔，不會用護(hù)士、助產(chǎn)士之類的人幫助它們，羊們會自己照料自己的事情。只是后來，遇見了人類，這才住進(jìn)了羊圈；只是當(dāng)時的羊遇到了一個叫蘇武的人，才享受到了一個不算太老的老頭兒的照顧。小羊羔出生的第一天，一定很奇怪：怎么在自己的家里多了一個叫蘇武的老頭兒，笑瞇瞇的，捧著一把嫩草，送到自己的嘴邊，他不知道我還沒有長牙、只能吮吸媽媽的奶汁嗎？真是一個奇怪的老頭兒。不過，大冷的天，他知道烘起一堆篝火，在我來到人間的時候，能讓我感受到光明和溫暖，這人起碼也是一個可愛的老頭兒了。
　　在這里，我們不妨把蘇武和羊們的交集再細(xì)數(shù)一遍。第一次是匈奴單于“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漢書·李廣蘇建傳》，下同)。”羝，就是公羊，自從盤古開天地，有誰聽說過公雞下蛋、公羊產(chǎn)崽的嗎？這分明是難為人嘛！透過歷史發(fā)黃的紙張，我們似乎可以清晰地聽到單于的狂笑。蘇武毅然前往，這不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嗎？
　　第二次是單于的弟弟送給他的一群羊，好讓他生機(jī)有著落。“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fù)窮厄?！笨磥磉@丁令族也真是混得不怎么樣，連這么窮一個老頭兒的牛羊也忍心盜竊。每次《漢書》讀到這里，我都奇怪，何以在這個也許是風(fēng)雪交加的晚上，連一只羊都沒有發(fā)出一聲叫聲，是不忍心叫醒這個老頭兒凄涼的夢嗎？
　　第三次是老朋友李陵來看望，“陵惡自賜武，使妻賜武牛羊數(shù)十頭。”李陵并不是電影里純粹的反面人物，他還有善良友誼和同情心。惡，就是煩、厭惡、不好意思，他不知道當(dāng)面送給蘇武一群羊，該說點(diǎn)兒什么。這應(yīng)該是蘇武在匈奴那邊僅有的生活依靠了。他趕著這群羊，看著大地和草原，沐浴著四季的風(fēng)雨和時光的滄桑，這群羊未嘗不可以說就是他的親人。面對這群羊，為了不使自己的語言能力退化，蘇武也許說點(diǎn)兒什么。說點(diǎn)兒什么呢？家國情懷，故園草色，羊們能聽懂嗎？想必大部分時間，蘇武會一句話都不說。羊們自然不用吩咐，就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它們知道每一處草灘的草情和水情。即使冬天，草場被大雪覆蓋，羊也會陪這個老頭，到外邊溜一圈，不為吃草，有時候人和動物一樣，都需要涼風(fēng)吹一吹，以便捋一捋思緒，也許還要看一下天地的蒼茫和千里雪原的遼闊，誰說這種凝望，不是涵養(yǎng)浩然正氣的過程呢？
　　十九年，草原上的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黃黃綠綠，十九個反復(fù)。青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沒有人知道。也許，故鄉(xiāng)的人事和山川知道?！拔淞粜倥彩艢q，始以強(qiáng)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边@段文字不多不少，也是十九個，我相信《漢書》的作者班固并不是有意寫夠十九個字的。這十九個字字字千鈞，讓人潸然淚下。即使班固別的什么都沒留下，僅憑這十九個字就為我們塑造了一座永久的豐碑，這位史學(xué)家就值得我們永遠(yuǎn)尊敬。
　　隨蘇武回到中原的肯定會有一件羊皮襖。既然朝夕相伴的羊們沒法帶回去哪怕是一只，那么就帶一件羊皮襖吧。披著它，冬天不會感到寒冷和孤單，因?yàn)檠蚱ひ\上分明有羊們和大草原上的溫暖和關(guān)懷。此生每一個寒冷的冬季，有這一件羊皮襖，想必蘇武孤寂、緊縮的心就會舒展。這個時候，蘇武會聽到草原的風(fēng)聲、緩緩的流水聲、小羊們咩咩的叫聲嗎？他的夢，會顯示草原的五彩斑斕嗎？沒有人知道。
　　但是，蘇武一定會常常想起草原那群羊，因?yàn)樗鼈冊?jīng)是他最親近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