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一)夜涼如水,此刻的金銀木小徑,一如往日闃靜。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jī)……”
張默一怔,神情中流露出一絲狐疑。然而,很快地,他又恢復(fù)到原本的狀態(tài)。輕按一下耳機(jī)左側(cè)的播放按鈕,一如既往的單曲循環(huán)。花粥,一個文藝清新的女流氓,卻似有著神鬼難測的魔力般,讓人沉浸在她干凈清冷的嗓音里。
“你和我都是孤獨的鬼承受著滿身疲憊也許有天我們流出眼淚那樣子十分狼狽。”
?。ǘ┳匀雽W(xué)以來,就沒有回過一次家。眼看著元旦就要臨近了,空氣中也越發(fā)夾雜著冰冷的寒意?;厝ヒ淮伟?,拿些冬季的衣服,順便捎幾本書回來。
“怎么不讓家人把衣裳寄過來?”格子問道。
“他們不會寄東西,所以只是把錢打到卡里,讓我自己去買。”張默說到這里,忽然有些沮喪。他不喜歡也不習(xí)慣一個人去逛街,更是怕極了售貨員問及時那深深的無助感。
“這樣也好,”強自振作了些,張默沖著格子露出淺淺的微笑,“我可以順便捎本書來。《翡冷翠山居閑話》,我想你會喜歡的?!?br> 格子又咯咯地笑起來,陽光灑在她白皙干凈的側(cè)臉上,很好看。
?。ㄈ┝鶄€小時的火車,硬座。
車廂里人聲嘈雜,各色人等,仿佛世間百態(tài)的一盤大雜燴。
車停了,有人下車,也有人上車。張默依舊戴著耳機(jī),閉了眼睛在座位上小憩。
以前,總向往遠(yuǎn)方,以為一個人的流浪是件瀟灑不羈的事。但直到今時今日,此時此刻,張默才真正感受到旅途的疲倦和莫名的縈在心頭的滄桑。他是不想家的,一直都這樣,只是現(xiàn)在作為一個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陌生的存在,被放置在了一列疾馳的只會按照固定軌道行駛的火車的一角,張默感覺到有異樣的東西在心里隱隱作祟。張默也不清楚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暗涌的渴望。他望向窗外,望見一片蒼??諘?。
出了車站,又看到熟悉的街道。
沒人來接張默,他沒有告訴家人。那天給母親打電話,停機(jī),后來就沒有再打。
張默回來了,卻遲遲緩緩地在街上溜達(dá),有些失魂。他想起從前,想起了很多。那時候父親在外務(wù)工,一個月回來一次。母親平日不在家里,空閑時間會去打麻將。而張默,在離家十幾公里的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
那時候周末回家,母親會在張默還沒起床的時候,就把飯菜做好,然后出門去了。張默起得晚,吃了飯,打開電腦,就一整天宅在房間里打游戲。
一家三口就這樣,好像過著各自的生活,缺了誰都沒什么差別。
?。ㄋ模┩崎_了門,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而入,張默不禁皺起眉來。桌子上橫七豎八的是一罐罐空酒瓶子,地面上的垃圾無人收拾,一片狼藉。眼前的一切簡直讓張默不能相信,也越發(fā)讓他不安起來。他沖向臥室,父親躺在床上,身上的酒味仿如怒潮般撲面而來,讓人呼吸難受。
?。ㄎ澹┧D(zhuǎn)頭離開的時候,西邊天空像是一塊沾滿油漬的破舊抹布,空氣里夾雜著徹骨的寒意,凍得連心也隱隱作痛。
他走得很快,邁著和那些興高采烈要去參加某位紅星演唱會的人們一樣快速的步子。他就這樣子近乎狼狽地趕著,瘋狂地忘了周遭的一切,直到屁股接觸到火車座椅的一瞬間,整個人才像被抽空了氣體的氣球一樣癱在了那里。
火車開動,一如既往的嘈雜不堪的車廂,又是哭鬧嬉笑的百味況態(tài)。
污濁濃沉的空氣里隱約飄來了濃重的煙草味,張默不禁皺起了眉頭。睜開眼來,他看到一張蒼老的面龐,還有發(fā)白的兩鬢。男人披著件陳舊的外套,上面可以看到些塵土,好像是走了很久很長的路。
那個男人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張默注視著男人,看到他粗糙的大手按下打火機(jī),看到火機(jī)吐出的火舌引燃了煙卷,直到看到煙草燃燒后冒出的濃煙嘲諷似地朝自己涌來。
“咳咳……”張默忍不住咳嗽起來,一次更比一次強烈,有些狼狽。
患有咽炎的張默聞不得煙味。
男人一怔,隨即把煙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然后抬起頭沖張默微微一笑。
張默驚異地瞅著男人,蒼老的面龐,發(fā)白的兩鬢,還有略顯雜亂的絡(luò)腮胡子。那微笑,慈祥的微笑,仿佛是久違了的父親的微笑。他淺淺地笑著回應(yīng),隨即扭過頭去,眼圈微紅。
十幾個小時了,張默滴水未進(jìn),飯也是一口沒吃。此刻,身子倒開始有些發(fā)虛。強烈的饑餓感加上喉嚨處似要發(fā)煙般的干燥裹挾著困意、倦意,一齊向張默襲而來,一副皮囊而已,這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張默只似嘲諷般地笑著。
忽然,一只水杯被緩緩?fù)频阶约貉矍?。再普通不過的一只塑料杯子,底層沉著厚厚的茶葉,顯然是已被沖泡過多次了。手,黝黑而粗糙的一雙大手輕輕握著水杯。
張默抬起頭來,男人———如村子里棗樹一樣粗糙滄桑的男人,正微微弓著腰,一雙渾濁而疲累的眼睛看著自己,“喝口水吧,你的嘴唇都已經(jīng)有些裂了?!蹦腥说穆曇舨⒉缓寐?,卻又是滿滿的慈祥。
張默怔了半晌,忽然沖向洗手間,重重摔上門,失聲痛哭:
他們終究還是離婚了,是的,終究是分開了。我在火車上看到一個男人,想起了父親。我想我是不祥的,是被遺棄了的存在吧!這世界,越發(fā)讓人覺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