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初次邂逅顧城時的激動。那時我情竇朦朧，正沉浸在瓊瑤般的夢幻之中。他就像個純白得看不見瑕疵的小王子，就那樣簡單地把一個懵懂的我，整個人，都震撼了。我能感覺我的每一根發(fā)絲都在為他顫動，為他深深地沉溺。
　　心中便幻想，什么詩人會寫出這樣的詩句，簡單純凈卻能直達人心最柔軟最細膩的底部，像一把毛茸茸的虎耳朵草，直拂得你心癢癢的。
　　又近乎瘋狂地讀完了能找到的顧城的全部詩作，于是便想當(dāng)然地認為，這就是全部的顧城：純潔、美好、纖塵不染。透過他，我甚至看到了兒時的童真與快樂。我學(xué)會，在心愛的白紙上，畫一顆純潔的心和一只不流淚的眼睛，我想和他一樣做一個“任性的孩子我想在大地上畫滿格子讓所有習(xí)慣黑暗的眼睛都習(xí)慣光明。”
　　只為讓那熟悉的幸福感，飄回，盈滿整張白紙，整顆心。
　　我學(xué)會，像小孩子一樣在尋常中驚訝地笑。“一層層拉開樹枝，站著睡覺。”不懂美的人啊，是永遠無法體會到這首詩的鮮亮與絕美。一層層繁密的樹葉，揮舞著各種鮮艷的色彩交錯一起，視覺上猛烈的沖擊感，迎上久違的花和泥土的清香……沒錯，就是這樣別樣的幸福。
　　我學(xué)會，在糖果和云彩飄揚的世界里，做王。透明得任何世俗都不能侵染的他，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如童話的世界，一切兒時甜蜜的記憶，讓我們想起。我們所愛的，正是他所闡釋的美好，看他的詩，心靈如洗過一樣的純白。
　　忘記了是從什么雜志上看到他的傳記的，也忘記了童話破滅后我是怎樣的悲傷！仿佛璀璨奪目的煙花散盡，你發(fā)現(xiàn)天空原來暮靄重重！我心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王子，竟然時時刻刻為錢犯愁，一直都沒過上好日子。我心中的不諳世事、似乎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骯臟都遙不可及的天真赤子竟然被冠以精神病和殺人犯的頭銜！
　　我心痛地記得這樣的情節(jié)：上世紀(jì)80年代，舒婷到北京開會，顧城和謝燁到賓館看她，當(dāng)時乘地鐵只要一毛錢，但他們就是拿不出這一毛錢，只能大老遠騎自行車來。那時他們都沒有工作，就靠顧城的稿費生活。
　　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入深深地糾結(jié)和困惑之中。為什么，包括我在內(nèi)，人們只看到顧城的浪漫，而看不到他浪漫背后的心酸？
　　為什么，為我們，甚至為整個人類創(chuàng)造了那么美麗的詩歌王國的童話詩人，他的心靈可以憑著飛翔的欲望無限上升，他的翅膀卻是這樣的沉重？
　　為什么，他的心靈將羽化而登仙，他的腳印深陷于泥濘？為什么，他的心靈徜徉在童話之中，他的現(xiàn)實卻是這樣的不童話？
　　在心靈的世界里，他有著國王般的輝煌，天使般的高貴，可是面對外部世界，他卻是那么的孱弱無力，甚至連自己的一頂帽子都保護不了。我注意到芒克曾經(jīng)提到，在國外的街頭，有人把顧城頭上那頂作為他標(biāo)志的帽子搶去玩耍，顧城竟然不敢索回，最后還是芒克替他搶了回來。
　　他每天都在被膨脹，又在被收縮，他在形而上的世界里瘋狂，又在形而下的世界里陷落，他每天都在經(jīng)歷皺縮膨脹的痛楚，他心靈的彈性因此變得越來越小。他只好給自己一個虛幻的回答，用金黃的麥秸，織成搖籃，把我的靈感的心，放在里邊，裝好紐扣的車輪，讓時間拖著，去問候世界。
　　于是我明白，世界不過如此渺小，渺小到連安放一個小小美好的角落都不曾有。美好和純潔就這樣在無情的世界里變成悲哀，也難怪錢鐘書會無限悲哀地說：“我認為寓言要不得，因為他把淳樸的小孩子教的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事里是非的分別、善惡的果報，也像在禽獸中間一樣的公平清楚，長大了就處處碰壁上當(dāng)?！?br>　　可是我想，誰不曾是個孩子？只是我們又都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能永遠是孩子。人就在這永遠的悖論中掙扎和沉淪。熙熙攘攘中利來利往的人們啊，總得有血色的夢想和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吧！總得對太陽永恒的仰視吧！尼采說崇拜太陽的人是危險的，他們用生命來體驗懸崖邊的危險，于是就有多少平庸的人為了安全而選擇了回避。顧城和海子一樣，他們都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勇士。記得看過海子在西藏時的的照片，一頭蓬亂的發(fā)，也記得顧城清澈的纖塵不染的大眼睛和高高的棉布帽。為了心中的童話，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舒婷說過：“在今天的中國文壇上，我最想念顧城，我再也見不到他了。”生活在世俗里的人們就請不要再用塵世的喧囂來打擾他，畢竟，我們煩悶的時候，得有一個讓我們笑著流淚、快樂著悲傷的場所和寄托，不是嗎？
　　我明白，他的離開，是為了尋找更好的歸宿。他有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