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念
倒下了,姥姥小院里的泡桐樹,三十年的時光印記就此封存。
我對泡桐樹最早的記憶,就是在姥姥的小院。那時,泡桐樹干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粗壯,長得也不高,但春天開花時濃郁的香氣已足夠飄滿整個院落,夏天的樹蔭也能給人們帶來無限清涼。
那時,我五歲,和妹妹在姥姥家。每天清晨,打開屋門,撲面而來的是泥土的氣息,夾雜著花香。院里的母雞悠閑地走著,昂首闊步,好不氣派;大狗懶洋洋地趴在地上曬著太陽,時不時動動靈敏的耳朵;牛棚里不時傳來幾聲低沉的叫聲,像是在急切地讓姥爺帶它上坡去。偶爾一陣風吹來,帶落幾朵泡桐花,花瓣飄飄灑灑,空氣中的花香更濃了,似乎要充斥小院的每一個角落,我卻怎么也聞不夠。
那時,表哥常和我們一起玩耍。記得每天天不亮,他便會沖進屋里,打開電視機,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看到我和妹妹不情愿地被吵醒后便心滿意足地離開。正當我們生悶氣的時候,他又笑瞇瞇地拿著好吃的點心來哄我們,順便捧來幾朵泡桐花,聞著花香吃著點心,口中的香甜與鼻中的芬芳相融合,我和妹妹的氣瞬間消得一干二凈。
那時的生活太美好,以至于每每回想起那段時光,都猶如嘴巴里塞滿了美味的點心那般滿足。
待我稍大些,上小學了,被接到奶奶家和姐姐一起住。奶奶家在一個幽長的小巷里,雖然也有院子,但水泥鋪就的地面卻生長不出姥姥家那樣美的泡桐樹。都說孩童是最容易相處的,沒幾天,我就和巷子里的小伙伴們打成一片,從她們的口中,我知道了一個秘密基地———一個荒廢的幼兒園。它坐落于小區(qū)入口處,兩扇高大的鐵門緊閉,看鐵門上的銹跡就知道已經(jīng)荒廢許久。園內(nèi)有一個巨大的海盜船,可以來回搖擺。每天黃昏時分,我們便憑借瘦小的身軀,從鐵門與地面的縫隙中爬進去,帶著滿身的沙土,坐進海盜船,玩得不亦樂乎。那時我膽子小,只敢坐在船中央,姐姐膽子卻很大,毫不猶豫地爬上船頭,似要引領我們奔赴遠方。我坐在她身后,看著她因興奮而揮舞著的雙臂,覺得像極了電影里的船長,在海浪中披荊斬棘,無所畏懼。
春天,幼兒園里唯一一棵樹發(fā)芽了,我看著它的身影,竟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夏天很快來臨,有一天,我們照常進入幼兒園去玩海盜船,迎面撲來一陣熟悉的香味,遠遠望去,樹上竟掛滿了泡桐花?;ò晷⌒〉?,還沒有完全舒展開,卻已掩蓋不住那濃郁的香氣。我深吸一口氣,霎時覺得泡桐香將我的周身都包圍了,那感覺就像在姥姥的小院里一樣,既溫暖又熟悉。
后來我升入初中,離開了奶奶家的小巷,開始了家和學校兩點一線的生活。在中學,我結交了許多新朋友,用知識充實豐富著自己,雖忙碌了許多卻不失樂趣。在閑暇時刻,我還是會想念當年滿園的桐花香和那一船笑得天真爛漫的人。
七年時光如白駒過隙,不經(jīng)意間,我已步入成年人的行列,在大學校園里,從剛離開父母時的緊張無措到日漸成熟淡然,從每天毫無頭緒地忙碌到穿梭于社團活動與課堂之間自得其樂。趁著假期閑暇回到奶奶家,晚飯過后,我陪奶奶看電視,看到一半,卻發(fā)現(xiàn)奶奶早已睡去,盆中原本溫熱的洗腳水也已涼透。我輕輕喚醒她,望著奶奶臉上那一道道溝壑,我鼻頭酸了又酸。
看著眼前因為房屋修整而不得不倒在鋸齒下的泡桐樹,我心中五味雜陳,許多童年的美好回憶猶如海嘯般極速涌來,充斥著我的腦海。我記得兒時整日調(diào)皮搗蛋的表哥撿到一只不幸掉落在地上的小麻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注視著這個幼小的生命,臉上布滿柔光;我記得兒時一群稚氣的孩子坐在海盜船上大聲爭論著誰是姐姐、誰是哥哥,可愛又好笑;我記得兒時每次爺爺買了零食去幼兒園接我放學,我心滿意足地吃完后,爺爺都會將包裝袋剪成一朵一朵小花,與我在學校獲得的小紅花貼在一起,一下子,我成了班里花最多的人,好不氣派;我還記得兒時奶奶步履輕快,劍舞、扇子舞樣樣精通,姥姥攏著烏黑的頭發(fā),一臉的興奮……春去秋來,我逐漸成長為更好的自己,卻沒有發(fā)覺,記憶里的他們,都老了。時光讓他們增添了皺紋,掉光了牙齒,佝僂了身形,失去了風采,曾經(jīng)可以抱起我舉過頭頂?shù)乃麄?,現(xiàn)在只能哆嗦著拿起筷子。
原來,我一直懷念的,不只是桐花香,還有曾經(jīng)陪我一起成長的那些人。那撲鼻的花香、孩童的燦笑、老輩的年輕模樣,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回憶,我將永遠銘記。
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桐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桐花彌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