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農(nóng)民出身，帶著黃土般的樸素和真誠，甚至有時性格實在到母親說他傻。他是個話很少的人，性格溫和，不似母親般嘮叨，平靜淡然，忙忙碌碌。父親很瘦削，高高的個子，枯黃的皮膚，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幾分。他不善言談，我們之間的交流很少，他倒是常和妹妹說笑。父親曾說，知子莫若父，我和妹妹的性格他心里都很清楚。也許是吧，他知道大女兒性格內(nèi)向，和他一樣是沉悶的人，所以習慣了我們之間這種安靜的交流方式。他極少說話，但每次說過的話，都會在我心中有舉足輕重的分量。
　　記憶中最幸福的時光便是父親騎自行車送我上學。他總是威風凜凜地推出車子，一下子跨上車座，一踏腳，雙手緊握車把，一下子便沖了出去。我坐在后面，看著兩旁的各種車輛，看著路邊一直后退的行道樹，父親總能見縫插針般從兩車間的“一線天”迂回過去。偶爾碰見上坡，父親直起身子，猛蹬幾下，風呼呼地從我耳邊刮過，車子火力全開，不一會兒便沖上了坡頂。那時的父親，稱不上帥氣，卻也是充滿活力，強壯無比，在我小小的心里，他是那樣高大威猛，仿佛天塌下來也不用怕，有父親在，我總是覺得很安全。但是小學離家很近，一年級起，我便自己步行到學校，讓父親送我似乎都成了奢侈的事。過了一段時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走到學校也是值得驕傲的。我要感謝父親從小培養(yǎng)我獨立自主的性格，讓我學會依靠自己。
　　后來的初中，一次起床晚了，父親竟主動送我上學。不知多久沒有那種感覺了。我坐在父親后面，他的肩膀依舊寬大，卻不再那么厚實，我分明看見他騎車時一起一伏的后背和那點點浸出的汗水。父親的身軀隨著我的長高顯得不再那樣高大，但我知道，他值得我用一生去仰望。
　　中考那幾天，父親在家為我準備飯菜。只有小學文化的他在學習上從不管我，無論進步退步，他只是隨便看看，不多過問，也沒什么可問的。父親總說：“你爹媽沒本事，學好學壞，全是你自己的。”于是我努力地學，為了讓物質(zhì)條件不好，衣著樸素的爸媽在家長會上能因他們的女兒而閃耀?？荚囍?，母親還特意跑到千佛山虔誠祈禱，父親知道后，只是說，別緊張，有不會的題先往后寫，別著急。只有小學文化的他不懂得什么應試技巧，只是簡單地希望我能圓滿完成這次考試。記得那天頂著烈日到家之后，滿桌都是我最愛吃的菜，父親忙活了一上午。
　　父親從不夸我，即使拿著名列前茅的成績單，他也只是淡淡地笑笑。后來母親偷偷告訴我，他在鄰居和朋友面前怎樣驕傲地談論他的女兒，怎樣神氣地炫耀他女兒報了一所好的高中。中考一志愿落榜那天，我躲在屋子里哭，當時的感覺，痛苦、自責、絕望。母親知道了，吃飯時忍不住瞟了我?guī)籽郏胰滩蛔?nèi)心的難過，掙扎著喊道：“別看了，我沒考上！”接著便大顆大顆掉眼淚。父親責備了母親幾句，說：“沒考上怎么了，這個高中不也很好么！”我低著頭，默默喝著碗里的湯。沉默良久，父親語重心長地說：“這人啊，就是個命，你得認命，好好學哪里都能出人才，命啊?！蔽抑栏赣H當時一定很失落，但他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安慰我。樸實的他相信這些命中注定，我的心里也許是不同意的，可我深深明白他的真誠。他或許看見了，或許沒看見，我拿著筷子的右手停滯了，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高一的時候，周末玩得太過火，作業(yè)沒寫完，晚上在臺燈下苦熬。已是接近凌晨，父親走進來吼出一句話：“早干什么去了！”。我低著頭奮筆疾書，父親看了一會兒便出去了，余怒未消。抬起頭時，忽然發(fā)現(xiàn)桌子上多了兩個剛煮熟的雞蛋和一杯熱水，心里暖暖的。無論怎樣，他還是一心對我好，用這種平靜樸素的方式。
　　那年不小心燙傷了腳，慌忙中給父親打電話，他接到電話匆忙回家，買了藥店里最貴的一種燙傷藥膏。我小心翼翼地涂抹，巨大的水泡扯得整個腳背生疼。他皺著眉頭仔細看著，沒說什么。第二天騎著電瓶車送我上學。我穿著羽絨服，戴著帽子，父親戴一副并不很厚的手套，等紅燈時不住地搓手哈氣。騎電瓶車的他再也不像十年前蹬自行車時那樣挺拔，父親老了，不再充滿活力，不再強壯無比。但我知道，無論他多么瘦弱，也一定會在我面前為我擋風遮雨?？斓綍r，他并不把我送到校門口，只在路口便叫我慢慢走過去，叮囑我一定要小心。我知道他是怕同學看見他衣著破舊的樣子，怕給我丟人。我說就這一點路了，把我送過去吧。父親依舊沒說什么，載我到校門，轉(zhuǎn)身離去，留下一個漸遠的背影，在晨霧中遠去，越來越小。我的心里酸酸的，父親怎會給我丟人呢，他是我的父親啊。
　　高考那兩天，父親一句話也沒有多說，風輕云淡。像往常一樣工作，做飯?？墒鞘聦嵖偸悄敲床蝗缛艘猓榈匠煽儠r，心里一陣翻滾，我沒有配上自己的野心，也辜負了所有苦難。從填報志愿到錄取，他們沒有一點點責怪。母親割舍不下希望我留在近處，父親卻鼓勵我跟隨自己的內(nèi)心無論遠近。最后選擇這個我長大的城市，他說我太過戀家。是啊，我懷戀的，不過是他們仨，不過是那一份最親最近的柔情。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爸爸媽媽。妹妹告訴我，父親曾說過爺爺是多么的脾氣暴躁望子成龍，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從小因此挨了多少的打罵，最終卻更加逆反沒念多少書，他不想也成為那樣的父親。我知道后心里涌著一股暖流，似乎理解了他溫和的性格，理解了他對于花花草草對于生命的熱愛，理解了他的愛為什么總是那么沉默。
　　開學那天，執(zhí)拗的我本想一個人前往，看到蒼老的爸媽卻生出一份不忍，一家四口來到我的大學。我記得父親搬行李的樣子，我記得母親微笑的樣子，我記得妹妹欣喜的樣子，我記得他們陪我走進學校的樣子。一切安頓好后，我送他們離開。他們要走一大段路去公交車站，到了門口，父親說別往前走了，你快回去歇會兒吧。我默默地轉(zhuǎn)身回去，身邊人來人往，卻全都是陌生的面孔，我想著，接下來的很多路都要自己一個人走了吧?？纯催@幾個月一切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我沒有到達最初的夢想，還沒長大，父母卻真的老了。是我不好，留給了他們太多太多的遺憾。他們不知道，我從來不說，可他們的好我一直都記得；我從來不想，可他們的一切都讓我更加堅強。我一路走著，不敢回頭，再張望時，父親的背影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了。我走回學校，想著父親頂著烈日炎炎回去的樣子，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