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哞——每每聽到這樣的叫聲,我都會感到無比地親切與熟悉,仿佛有一縷縷帶著土腥味的青草香,縈繞在我身邊,久久不曾散去……五六歲的模樣,爺爺還在,大水牛還在。它已經(jīng)很老啦,走路慢慢騰騰地,出氣總是大聲又急促,似乎會把五臟六腑都呼出來似的,它有著寬厚雄壯的牛背,黑黑短短的毛發(fā),彎彎的牛角有著漂亮的弧度。一雙明亮的眼睛,又大又黑,忽閃忽閃的睫毛,眼神永遠是那么溫順和藹——我喜歡它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片湖,澄澈清明,我能在里面看到我自己。從來沒有哪種動物的眼睛,帶給我心靈如此大的震撼,直到今天,我仍然很想念那頭老牛,那頭溫柔和藹的老牛。
南方的水稻土,離不開水牛的犁田耙田。一到播種的季節(jié),細細柔柔的雨絲貼在臉上,能聞到那泥土新翻的草腥味。和著雨水的清清淡淡,山雨朦朧之間,兩三畝水田,兩三頭水牛,鏵犁開辟出來一路路深紫色的水土……用細斑竹做的鞭子趕著水牛前行,時不時聽到“嚯——嚯——”的馭駕聲。我家的牛是從來不用斑竹鞭子趕的,它是一頭黑壯結(jié)實的水牛,很有靈性。在犁地的時候,它自己就會順著路子,來來回回地走著,爺爺很省力,也很自豪。
它過于強壯,小時候,我很長一段時間是害怕它的,總覺得它一下子就能把我踩死,那一個眼睛都有我半邊臉大。龐大的身軀,可以抵好幾個我了。那個時候,對于比自己體積大的動物,我總是很恐懼。似乎在我的潛意識里,比人大的動物,就是造物主的意外作品。
直到有一天,爺爺讓我坐在老牛背上,讓老牛馱著我回家。它的背好寬厚,中間的脊骨又硌得我生疼,坐在老牛背上,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一直在左右左右傾斜搖擺著……爺爺在前頭,牽著牛鼻子;我在后頭,抓著短短牛毛,尋找一點安全感。這樣一直走了很久很久,似乎這個畫面一直持續(xù)。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很喜歡那個黃昏——天灰蒙蒙的,有絲絲甜甜的雨落下,一老頭,一老牛,一丫頭……不知道老牛在我家有多久了,從我記事起它就在,就像一個家庭成員一般親密。爺爺會選擇最新最嫩的青草喂養(yǎng)老牛,把牛圈打掃得干燥舒適,連我都很羨慕能睡在那里,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和生命氣息。爺爺總是會到圈里,摸摸老牛,弄弄飼料。冬天里,爺爺有時候干脆一坐就坐一個下午,爺爺?shù)难劬屠吓:芟?,都有著溫暖人心的力量,糯糯濃濃……老牛不僅會耕田,它的糞便也是有很大作用的。記得小時候啊,我最喜歡玩的
就是拍牛屎粑。雖然聽著有點惡心,居然玩動物的糞便。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或許我家老牛吃的青草都很新鮮充足,糞便也沒有多大味道,反而隱隱中有一股青草消化掉后的味道——草腥味。鄉(xiāng)村里的牛屎,也是極具利用價值的燃料,而且經(jīng)得住燃燒,存放時間也久,制作簡單方便。把干稻草切成一段段的,和著牛屎,就像和水泥一樣,干濕相宜的程度。選擇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我和奶奶坐在后院,搬兩個小板凳,做牛屎粑。抓起一坨放在手上,像搓湯圓一樣,。把手中的東西搓圓再搓扁,最后的動作一定要快準狠,“啪”一聲直接摁到墻上,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墻上晾干,就變成淺淺的亞麻色了,上面還會有五個手指印,便于用火鉗夾著燒,全是人間草木的樣子。
原以為這樣歲月靜好的日子會一直走下去,可是生命不容許。在老牛倒下的
那一刻,爺爺也倒下了,原來他們倆早已經(jīng)心心相惜了。
老牛是在那年冬天倒下的,“它這一生不容易,為我們家做了許多事,我們還是沒有照顧好它。把牛圈打掃干凈,再備上些草料吧,也算是送它最后一程了……”爺爺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過多的悲傷過多的不舍,淡淡的像一個山中隱士。老牛躺在地上,睜著黑水晶一樣的眸子,看著爺爺,他們倆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我抬頭望天,月亮少有的顯了出來,似乎看著這老頭和老牛……老牛在冬夜里走了,悄無聲息,它連走也走得那么靜悄悄。我以為它只是睡著了,只不過它這一睡,再也沒有醒來過……爺爺也倒下了,似乎是和老牛說好了似的。本來就瘦削的他,一生病,身體更加變得像干柴棒一樣了,尤其是手,黝黑的長滿老年斑的皮上,一縷縷血管突兀的爬在上面,扭曲而詭異。
爺爺也在冬夜里走了,他走的時候,我還在做夢,冬夜里的月亮,像覆上了一層膜,我還是沒能見它最后一面。我看到爺爺?shù)拇策厙艘淮笕喝?,我看到他的手臂上插著一根管子——從一個輸液瓶架上吊下來一包透明液體,一個紙板托盤和一缸藥丸。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在他身上摸來摸去,他沒有醒。
爺爺雖然是個知識分子,但是田間地頭的事卻整理得井井有條。我總是能想起他和老牛,緩緩地走在土地上,牛尾巴時不時掃掃蚊子,老頭時不時停下來看看天……老頭和老牛都走了,還剩下一個丫頭記錄著他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