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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花事了


  幼時父母的工作地點相隔甚遠,加之兩邊照顧不甚方便,所以我總是在父母與各路親戚之間輾轉(zhuǎn),不記得何時到了那個老弄堂,也不記得之前任何一個家的樣子。那個弄堂就那么靜靜地佇立在我記憶的最遠端,不知何時能讓我觸摸到。
  我常扶墻站在院子里出神,看著那棵粗壯的紫藤,春來滿庭累累花串,整個院子上空如同籠罩著一朵巨大的雨云。這里是南方最深最隱的腹地,或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淪為民俗資源,但在當(dāng)時,這里只是當(dāng)?shù)厝肆什荼曝频娜粘?臻g。呼啦啦一大群麻雀常常撲過小小的我的頭頂,在三樓窗臺上站成一排。
  合住的阿婆極愛花,窗沿上擺上一排鳳仙,花色是又嬌又嫩的女兒紅。鳳仙是常夏的南方僻遠小鎮(zhèn)里生長的花,也是她對故鄉(xiāng)的唯一寄托。十六歲結(jié)婚,近三十歲攜家?guī)Э诎岬缴虾#煞蛟缤?,兒子遠在國外,四十年里,她早已練就了一口流利的滬語,像一個普通的上海老太太一樣,留著銀灰卷發(fā),脖子上帶一串水晶或蜜蠟,每天撲完粉去和小販講價,晚上去廣場跳跳舞,回來侍弄侍弄花草,生活倒也充實得很。
  她高興時也會同意我摘一朵她的鳳仙花,她管鳳仙花叫指甲花,那是她遙遠的故鄉(xiāng)對這種植物的稱謂。她小心地拿住它在我的指甲上搽涂,可惜當(dāng)時我們都不知道要配上明礬用才持久,只是一味玩鬧后往指尖上亂敷,把它當(dāng)作游戲。她眼中滿是溫柔,嘴角含笑。她說,在她的故鄉(xiāng),這種花漫山遍野,取之不盡,那時候香花、雨水和好時節(jié)都格外豐裕,人們也任性地殘忍。我說,你想家了,阿婆。她默不作聲,只看著花出神。
  不只種花,她也愛買花,素馨、姜花、茉莉、梔子……弄堂口總會有賣花的老婆婆叫賣,她也總是會留下兩三束。在買花時卻一反平時在菜市場的表現(xiàn),從不講價,也從不直視賣花婆婆的眼睛,偶爾會和她聊上一兩句,也極其簡短?!鞍。翊位ㄐU好嘛”,“梔子剛下該多買點哦”。兩人之間似乎有一種默默溫存的氣氛在周邊悄悄擴散,像是默契,又像是憐憫,只是不知是憐憫別人,還是憐憫自己。
  那時的我是真的愛上了這座城市。夏天,我踢踢踏踏穿著拖鞋去弄堂口買西瓜,經(jīng)過遛狗的洋妞,推童車的年輕媽媽,高聲拉家常的老阿姨和只靠著墻默默抽煙的爺叔,這樣走一分鐘,就能走到水果攤,十分鐘就能到圖書館和菜市場,十五分鐘就能到我最喜歡的作家愛玲小姐的樓下。那里不止有摩天高樓和黃浦江夜景,也不止有熙熙攘攘的城隍廟和南京路。真正的舊式海派風(fēng)情,藏在那些遠離喧囂的街巷里,它們曾見證過十里洋場的繁華,如今又染上了歲月斑駁的滄桑。那時候我還有大把時光可供虛擲,所以在每天漫長的白日里,我都會在城中漫游。
  在幼時貧乏的嗅覺記憶里,每一種花的香味都對應(yīng)著那些我遇見的人,素馨的味道對應(yīng)著那些剛上了學(xué)還稚氣未脫的小女孩;而梔子凜冽,是不愿嫁人的老小姐的氣味;茉莉香味沖和,像剛生了嬰兒初為人母的小阿姨。而姜花呢,我最愛它,因為它甜而冷,是情人的氣味,它又便宜,彼時十塊錢就能買下四大把,報紙一卷,沉甸甸地扛在肩上,帶回去給阿婆插上。當(dāng)時阿婆的日子大約也不好過,不過好在便宜的白色香花常有,那賣花的婆婆又覺得我們是老主顧,還的價格格外低些,所以桌子上總會插著一把姜花。晚上乘涼時,這里的年輕租戶才會匆忙回來,那時候姜花已經(jīng)萎了,雪白的花萎了總是格外不堪,像大雪臟了。月亮出來了,我就搖著蒲扇打蚊子,一邊靠著桌子嗅姜花殘余的氣味。一把花香,兩腳倦怠,滿城夜歸人。
  有一天阿婆興致格外高漲,竟不知從哪里要來一株梔子幼苗,要人栽在中庭,栽完樹就摸了摸我的頭,還蹲下親吻我的額頭和面頰。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余生一直住在那個靜安老弄堂里面,有院落,院子里那棵梔子一年年變得肥碩,自開自落,綠得像有毒。那時我還如在夢中,仿佛余生真的就是在等它開花。
  世事難料,栽下它一個月以后,阿婆的身體狀況就急轉(zhuǎn)直下,我也不得不再換住處,從此回到青島,看夠了紅瓦綠樹,碧海藍天,偶爾也會懷念起巷子里那股姜花味兒??伸o安的那個老弄堂,幾年前回去竟再也找不到了。
  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在我之后的人生里曾機緣巧合地出現(xiàn)過數(shù)次,年月流去,一年一年的花事也隨之輪轉(zhuǎn),我猜終將有一天,我們燒盡了火,驅(qū)散了煙,當(dāng)發(fā)現(xiàn)這所有的都只是噩夢里的一個寒戰(zhàn),從此絕口不提花事,仇深似海。
  只是曾那樣子在窗沿上望著生長的鳳仙花,我卻是再也沒見過了,或許在我心里,花事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