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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合歡是棵愛情樹


  ■馬俊江
  合歡的名字很多,李時(shí)珍說越人叫它烏賴樹,他沒解釋,我也沒問過紹興的朋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其它的名字,或以花名,或以葉名,都好理解。北方人叫它絨花或者馬纓花,都是說它毛茸茸的花。絲絲縷縷的粉紅花掛在馬頸上做馬纓,想想都好看。當(dāng)然,愛唱歌的人也可能會(huì)想起一首流傳了很久的歌就叫《絨花》,而喜歡文學(xué)的人則有可能記起張賢亮的《綠化樹》,馬纓花是女主人公的名字。
  但合歡最初被人注意的是樹葉,合歡的“合”指的就是它的葉能像含羞草一樣合起來。說到合歡,很多人會(huì)想起史鐵生那篇文章:母親以為栽了一棵含羞草,長大卻是一棵合歡樹。史鐵生回到住過的小院,人們告訴他,他母親當(dāng)年栽的合歡樹開花了。但相當(dāng)長一段時(shí)間,古人談及合歡樹,說花的不多,多是說它的葉子:宋代的《本草圖經(jīng)》說“其葉至暮而合”,《廣韻》說它“朝舒夕斂”。朝開暮落的花不算少見,而葉子白天舒展黃昏合攏低垂的樹應(yīng)該不多見。所以,合歡最古的名字是合昏、夜合。甚至,古人還專門為它造了一個(gè)字:棔——一棵在黃昏時(shí)樹葉合攏的樹。按宋人《集韻》的說法,合歡的名字即是由合昏轉(zhuǎn)來。由合昏而合歡,變了的不僅是名字里的一個(gè)字,也是人們對(duì)一棵樹的想象。
  中國文化史里第一棵合歡樹生長在魏晉,站在大名人嵇康的房前。不知是不是生逢亂世而太多憂憤,嵇康說“合歡蠲忿,萱草忘憂”。蠲忿就是讓心有憤怒的人安靜下來。和嵇康同代的崔豹聽信了嵇康的說法,在 《古今注》中說,庭院栽合歡,讓人不忿。
  合歡的讓人歡,似乎還有點(diǎn)藥理學(xué)依據(jù)?!侗静菥V目》就說,合歡“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這種說法是否符合現(xiàn)代科學(xué),我不得而知,也無從證明,但合歡令人歡,作為一種民間信仰倒是流傳頗廣。只是這“歡”,漸漸蛻變,變成了專指男歡女愛的“歡”。元代有本書叫《女紅雜志》,書里有個(gè)故事,說有個(gè)女人每年端午節(jié)都會(huì)摘合歡花,放在枕頭里。丈夫生氣不高興時(shí),就取點(diǎn)合歡花放在酒里,丈夫喝了就會(huì)高興起來。這里的轉(zhuǎn)忿為歡明顯已是男歡女愛之歡了。另一本元人筆記《瑯?gòu)钟洝飞踔劣涊d了一種用合歡做成的藥,名叫黃昏散。說夫妻吵架,喝點(diǎn)黃昏散就會(huì)和好如初。李漁在《閑情偶寄》里說得更好玩兒,說合歡要栽在夫妻臥房之前,“則人開而樹亦開,樹合而人亦合,人既為之增愉,樹亦因而加茂”。而且,用夫妻共同洗浴的水澆合歡,則花之美艷增加數(shù)倍。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信與不信也無所謂,這些到底都是好故事。當(dāng)然,故事也不僅是故事。古時(shí)民間男女互送合歡花,夫妻枕下放合歡花,祈愿恩愛,也都是挺美好的民俗。
  民歌,尤其是江南民歌里,“歡”也的確曾用來指戀人,像子夜吳歌里唱的“歡愁儂亦慘,郎笑我便喜”。合歡也名有情樹,這棵樹的“情”其實(shí)也專指男女之情。翻翻民歌集,田間陌上,對(duì)著一棵合歡樹唱的你儂我儂的纏綿情歌也真是不少:“郎種合歡花,儂種合歡菜。菜好為郎餐,花好為郎戴。天生菜與花,來做合歡配。合歡復(fù)合歡,花菜長相對(duì)”。
  近人葉靈鳳說,在嶺南,夜合花和合歡花是兩種不同的樹:夜合樹開白花,晝開夜合的是花;合歡花開粉紅花,晝開夜合的是葉。并提及明末清初的屈大均有一首詩寫了這兩棵不同的樹:合歡合葉不合花,花合何如葉和好,夜夜相交不畏風(fēng),令君蠲忿長相保。如果這詩被孔夫子看見,一定被罵“屈詩淫”。淫不淫不說,古時(shí)文人到底不擅長寫情詩,熱烈纏綿又純潔深情的情歌到底還在民間。嶺南有山歌唱道:待郎待到夜合開,夜合花開郎不來。只道夜合花開夜夜合,哪知夜合花開夜夜開。和屈大均的詩一樣,山歌也以名為夜合的一棵樹隱喻男女的夜合,情的真與深卻有著不小的距離。
  當(dāng)然,文人也有文人的擅長,比如寫雅。明人陳繼儒有詩寫合歡:梅雨晴時(shí)處處蛙,尋常家釀不須賒。老親醉后盤餐散,瓶里初開夜合花。現(xiàn)在,江南正在梅雨里,雨的間歇,小城處處有蛙鳴。想想幾百年前的陳繼儒,一家人喝著自家釀制的米酒,醉眼迷離,目光卻從狼藉的杯盤移開,落在花瓶里盛開的一枝合歡上。那種酒醉也不失的風(fēng)致,終究是民歌所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