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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花事了


  《紅樓夢》中最讓我掩卷嘆息的,不是寶黛之間靈魂相通的愛情最終在罡風吹折下破碎,不是賈府衰落,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而是繁華背后無可救贖的悲劇循環(huán)。
  賈寶玉曾有一番這樣的“瘋言瘋語”:“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痹趯氂裱壑?,婚姻不只是愛情的墳墓,更有可能是這些曾經(jīng)如此美好的女子的墳墓。
  《紅樓夢》中的媳婦婆子大多令人生厭。芳官的干娘剝削芳官的月錢,卻連洗頭水都不肯給她。鴛鴦的嫂子庸俗勢利不堪,為了能夠仗勢橫行霸道,不惜犧牲親人的幸福,讓正值青春年華的鴛鴦嫁給年老好色的賈赦做妾,按鴛鴦的話說,是把她“送火坑里去”。查抄大觀園的主要打手王善保家的一席誹謗讓晴雯含冤被逐,是晴雯之死的元兇。難怪寶玉憤憤地罵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其實寶玉不會知道,這些讓他厭惡的媳婦婆子也擁有過純真美好的少女時光,曾經(jīng),她們何嘗不是晴雯鴛鴦之流干凈清爽的好女孩兒。但她們出了嫁,就不再有自己的姓名,而是被稱為“某某家的”,成為了男權社會的附庸,失去了獨立人格,不僅是主子的奴才,更是丈夫的一部分。家庭責任壓在她們身上,她們要在“上上下下都長著一雙勢利眼睛”的賈府生存,最終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在對金錢和權力的追逐中迷失了自我,一點點泯滅了“寶珠”般的人性光彩,成為了“死珠子”甚至“魚眼睛”。在人性異化之后,她們還要壓迫下一代的奴才,繼續(xù)在他們身上埋下成為“死珠子”的文化基因。
  而那些未出嫁的丫鬟,難道就沒有受到一點污染,還是一顆美麗無暇的寶珠嗎?非也。迎春的首席大丫鬟司棋,為了一碗雞蛋大鬧小廚房,她早把自己當成了 “副小姐”“二層主子”,所以肆無忌憚地欺壓比她地位低的奴才。這顆”寶珠”正在一點點向“死珠子”過渡。
  “寶珠”到“魚眼睛”的輪回不止發(fā)生在下層社會,“主子”階層也不例外。王夫人生命枯槁得如同朽木,每日吃齋念佛實為偽善。她是封建禮教的忠實擁躉,打壓異端手段殘酷毒辣。只因和寶玉說了幾句玩笑話就不顧多年主仆情誼逼死金釧兒,在晴雯“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況下,硬把她拖下炕去攆出大觀園,當夜就悲慘地死去。然而,《紅樓夢》中頭號的“青春殺手”,在劉姥姥口中,未出閣時的她與今迥然不同:“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精明強干的風采讓人聯(lián)想起了如今的探春。然而,誰又能說,今日的黛玉、寶釵、探春,明日不會被生活磨成了“以禮殺人”的王夫人?
  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自幼酷愛詩書,祖父最疼”,可以說昨日的他與今日的寶玉等量齊觀。然而百年望族的責任、封建家長棍棒的鞭撻將他扭曲、斧正為了一個高度封建文化的產(chǎn)物,對寶玉的教育即是他對昨日自己的否定、對兒子未來的封殺。誰又會說,寶玉不會像賈政一樣最終走上一條與昔日價值觀截然相反的道路?
  賈政之妾趙姨娘,長輩不疼、晚輩不敬,甚至親生女兒探春都因為忌諱自己的庶出身份拒絕認她為母。每日生活在賈府水深火熱的精神凌遲中的她,或許曾經(jīng)有過那樣一段黃金歲月,那樣青春動人、招人喜愛,每每讀至此,想到溫柔可人的襲人、聰慧善良的平兒,她們的未來讓人脊背一陣發(fā)涼。
  曹公不止一次地說過筆下所描寫的時代是一個“末世”:探春的判詞中有“生于末世運偏銷”,王熙鳳的判詞有“凡鳥偏從末世來”。世人眼中封建社會的頂峰清代,曹雪芹卻偏偏說這是一個大廈將傾的“末世”,并將一切悲劇的源頭指向這個扼殺人性的“末世”。一切仿佛是一個無解的輪回,無論社會地位的高低,“末世”悲劇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浸淫在其中的人。
  所以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一曲青春的挽歌,隨著這些少男少女不斷成長,外部環(huán)境不斷變化,封建腐朽思想的侵蝕越來越深,人性的美好最終失落,于是“寶珠”變成了“死珠子”和“魚眼睛”。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歸根結底是為了批判封建社會對美好人性的摧殘,為了喚醒人們改變這個“末世”。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自己曾鄙視的人,過著自己曾鄙視的生活。每個人都有跟自己純潔青春告別的一天,難得的是永葆有一顆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