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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敲瘦骨 猶自帶銅聲———記丁成泉教授





  桂香桂謝,光陰荏苒,我尊敬的老師丁成泉教授不覺已經(jīng)年逾八旬了。屈指數(shù)來,先生在桂子山讀書治學,教書育人,已經(jīng)生活了62個年頭。1951年,先生在家鄉(xiāng)湖南澧縣讀完高中,考進了華中師院中文系,1955年畢業(yè),以優(yōu)異成績留校任教,次年考上川大研究生,師從國學大師黃侃弟子中有“黃門侍郎”之譽的著名學者和詩人曾緘教授學習唐宋文學,畢業(yè)后被華中師院要了回來,從此就把自己的人生全部奉獻給了桂子山。
  先生身材瘦高,骨骼清癯,目光炯炯,說話有力,語句鏗鏘,言之有物,不尚虛談,不時呵呵地笑著,眼里就充滿了溫情,笑聲里帶點風趣與幽默,親切中卻還是有幾分冷峻,令學生敬畏兼之。如今年逾八旬,步履稍顯遲緩,拄了根拐杖,仍然身形正直,和藹中透出堅定的神情。每當我在校園里遠遠地見到先生的身影,李賀《馬詩》中的十個字就像打字一樣在我腦海的屏幕上逐字敲打出來:“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這兩句詩我一直認為不僅可以描寫先生的形體特征,更適合用來形容先生的人格形象。
  先生他們那代人是有許多的人生遺憾的,如先生自己所言,他們運氣不佳,趕上了極左政治肆虐的年代,精力和才智大半耗損在了瞎折騰之中,兼職擔任過中文系系主任的經(jīng)歷,先生卻不以為榮,在回憶中認為那時所謂的“雙肩挑”讓寶貴的光陰吞噬在了政治活動的“文山會海”里。先生的人生志向是要走“白專道路”的,以其慧性靈心和從名師學習的良好經(jīng)歷,他是想有大建樹而絕不肯甘于教書匠的平庸人生的,但這種追求在那個年代卻使他每每成為組織生活會上被批評和“幫助”的對象。但即令如此,先生仍堅持不懈地讀書研究,白天不得不泡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會上,夜晚便加班加點,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努力鉆研學術(shù)。在內(nèi)心深處,先生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對那個荒唐的年代積累了很多憤懣。這些憤懣讓他的心靈時時有揪心的疼痛,使他的人格多了幾分堅硬,使他的清癯身形成為傲骨。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先生所攻的學科極有可能也強化了他那種剛正清直的品格。在我的感覺中,追求人格清峻是大多數(shù)治中國古代文學史的學人共通的特征。我常對學生講,翻開各種文學史著作,在幾千年文學史上留下聲名的作家,哪一個不是傲對世俗的清高之士?而那些趨時媚上的文字即令借了官方的威權(quán)和行政的勢力也始終沒能成為中國文學史的正脈和主流。這是中國文學史的光榮傳統(tǒng)。如果沒有這個傳統(tǒng),壓制精神自由的專制制度延續(xù)了幾千年,文學怎能一直輝煌著!作為古典文學的研究者,我們浸潤在這些先哲的文字里,怎能不潛移默化地影響自己的人格塑型。我這樣講,不知先生以為然否,而我是從先生的氣質(zhì)風度中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品格,所以才一想起先生的形象,就會同時想起“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的詩句,覺得李賀這兩句詩簡直是為先生量身定制的。二幸好先生在學術(shù)積累達到佳境的時候迎來了七十年代的最后兩年和八十年代,他的學術(shù)和教學終于有機會展開了新生面,而我們作為“文革”結(jié)束后首批高考的大學生也有幸走進了先生的課堂。提筆來為先生寫點文字的時候,三十多年前他給我們中文77級上課的身影猶在眼前閃動。
  我有一本一直珍藏的筆記,是當年用辦學生刊物時油印后廢棄的16開紙張翻過來自己裝訂的,紙很粗糙,裝訂得很緊,切得也很整齊,封面上用黑墨水涂抹了“古典”二字,足有近兩寸厚,字還寫得很小,密密麻麻,卻也整整齊齊,那正是我聽丁成泉老師唐宋文學課的筆記。這本筆記見證了先生當年教學內(nèi)容的豐實和所達到的學術(shù)境界。
  先生回憶,當年接到給中文77級講授唐宋文學的任務時,他是很興奮的,他感覺到時代風氣變化以后終于有機會比較自由地施展身手了。先生有非常深厚的學養(yǎng),讀研期間已對唐詩下了扎實的工夫,后來更細致通讀了李、杜、王、孟、高、岑、王、李、小李杜等著名詩人的全集,寫了很多讀書筆記,所以教學內(nèi)容早已爛熟于心;而在教學理念上,他借鑒黑格爾講哲學強調(diào)“這一個”的方法,把每首詩詞都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藝術(shù)個體,抓住其最具特殊性的方面進行挖掘,講出意境,講出特點。在我的記憶中,先生的課堂形象十分瀟灑,風度翩翩。走進教室,站上講臺,高瘦的身形,筆直的腰板,不知為什么他總是習慣性地先將左右袖口捋起,或許是為了板書不沾粉筆灰在衣袖上吧,隨之不疾不徐地講授起來,詩作原文,史實典故,隨手拈來,亦敘亦議,分析闡釋,珠璣語唾,自然流淌,既謹嚴,又風趣,還不時邊講邊走下講臺,走到我們坐的拐手椅旁邊,使我們可以近距離地聆聽他略帶湘音的親切話語。我后來知道先生是有非常詳細、字跡工整的完整教案的,但在課堂上從不見先生照本宣科,一切都在心里,又一切都在口邊。品詩到妙處,他會會心莞爾,嘿嘿笑著,怡然自得的感覺就把我們也引領(lǐng)到詩境中去了。
  先生背得唐詩數(shù)千首,所以講一首詩常能左右逢源地自然聯(lián)系其他有關(guān)作品,在比較中讓學生加深理解。先生講唐詩,精于品鑒,善于比較,注意培養(yǎng)學生的欣賞能力。有一次講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好詩,他舉出兩位唐代詩人的雪詩做比較,一位叫張打油的詩人寫了一首《雪詩》:“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焙孟窈軙稳荨?膳c柳宗元的《江雪》一比,高下立現(xiàn):“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倍紝懡瑥埓蛴偷馁邓撞豢?,徒留笑柄,柳詩卻把寒江獨釣者的孤獨寂寞意緒寫得深刻獨到,意境深遠,成為千古名篇。講邊塞詩的時候,先生又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境界。岑參《磧中作》:“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過磧》:“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边@是岑參初入戈壁沙漠的感受,眼里更多的還是沙漠奇景。到寫《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時的體會就不同了,“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茫茫戈壁送別友人的悵惘之情深深地滲透在了景中,跟李白詩《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同一機杼,都是以景結(jié)情的手段。先生說,你們看過《夏伯陽》的電影嗎?夏伯陽送別戰(zhàn)友后,銀幕上出現(xiàn)了很長一段大馬路,那是電影蒙太奇吧,詩歌也可以蒙太奇的。這樣的詩詞教學怎能不引人入勝?
  詩詞創(chuàng)造意境,對意境的把握強調(diào)整體感受,先生當然在行,但先生的獨到處還在于將宏觀把握與微觀細讀結(jié)合起來,對一首詩的整體美的把握,先得做一番字斟句酌的功夫,有時甚至需要字字落實。曾有一位名家解讀托名李白的《菩薩蠻》詞中“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望文生義地說“人在看到碧色時是會引來傷心的”,這樣講邏輯上顯然難通,為什么人見到綠色就會傷心呢,先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做了一番基于豐富文獻的認真探討,找出了唐人詩作中用“傷心”寫景的大量例證,證明“傷心”在這里其實是個形容詞的用法,極力形容景色碧綠,“傷心碧”就是碧得傷心,也就是美得要死的意思,是民間俗語引入詩詞化俗為雅了,而在古典詩詞里逐漸成為傳統(tǒng)用法。后來先生還就此寫成了《“傷心碧”淺解》的文章,發(fā)表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專欄。
  先生年逾八旬,一生奉獻,無愧學生,無愧學術(shù),無愧人生,無愧學校,無愧社會,如今身板還硬朗,可以和夫人(也是我敬愛的老師田慧蘭教授)一起消閑靜攝,頤養(yǎng)天和了。祝兩位老師健康長壽!
  (本文摘自王澤龍、汪國勝主編《我的1977》,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