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看到木心其名其書,是在浙工大之江學院的圖書館里。那天下了課去翻書,突然就看見新上架的一套個人作品集,絳紅色封面詩集《我紛紛的情欲》給我印象最深。印象深,一是表達方式特別,“情欲”而又“紛紛”,且“唇渦,胸埠,股壑/平原遠山,路和路/都覆蓋著我的情欲”,不能不讓我頓生驚艷之感;其次是作者“原籍浙江烏鎮(zhèn)”卻又“移居紐約”,彼時我正留意浙籍現(xiàn)代留學生文學家的信息,看到這個簡介不由得眼前一亮;其三,看了作者西裝革履坐在雪地椅子上一臉凜凜然的表情,又翻了幾頁詩集中相當古奧深邃的句子,我有了一份“高處不勝寒”之感——哦!世界真大,秘密真多,時時讓我們猝不及防地發(fā)現(xiàn)一些什么。
可我還是把書擱回原處了。木心臉上凜凜然的表情讓我有些壓力,結果就拉開了距離,那種特別的文體,則讓我欲近又止,魅惑與障壁同時存在,我選擇了暫時放下。
這一放,就錯過了走近木心的最好機會。
再度拿起木心作品,已是木心辭世之后。二零一一年的下半年,我經(jīng)歷了兩次死亡,九月初老父病逝;到年底,木心故去的消息發(fā)布在杭州的報紙上。我曾經(jīng)猶豫要不要趕去烏鎮(zhèn)送行,最終還是沒去,我通過媒體關注著有關這件事的種種報道,心里有隱隱的撕裂感。
先是借到圖書館存書《讀木心》,試圖從別人眼里打量這位失之交臂的老人,而除了一些類似高山仰止的頌詞,似乎終不得要領?!段膶W回憶錄》出版后,杭州曉風書屋邀來陳丹青、曹立偉等三人與讀者見面,我在課上通知了學生,自己也跑去,又一次看到那么熱情的為一個作者、一本書而里三層外三層的場面。小小的兩個房間里滿是年輕的、嚴肅的臉,我根本擠不進去,只能在屋角沙發(fā)上模模糊糊聽到幾句陳丹青和讀者的對答,踮著腳尖高舉相機透過縫隙拍下幾張照片。
《文學回憶錄》是我買下的第一種木心著作。說是木心著作,其實并不全對。因為這是陳丹青筆錄的木心講稿。從講稿到真實的課堂講述再到他人的記錄,其間的差異可謂大矣,這是我在木心故居開放時看到當初木心講課的錄像后感覺到的。木心的授課語言畢竟更接近口語,口音雖七分國語而又三分江浙,陳丹青的筆錄顯然經(jīng)過一番去蕪存精的打磨甚至修辭上、風格上的再加工,遂使口語化的課堂講授轉(zhuǎn)化為一部風格顯著的新《論語》,實在應算是二人合作的產(chǎn)物。
整整一個暑假,我沉浸在木心的文學回憶錄里,把一個薄薄的筆記本寫滿了。這是一番摘錄、整理的初步工作,我想看看水落石出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木心精神旅程線索??赐炅?,摘錄過了,我長舒一口氣,在我還沒有進入木心自己的文字世界之前,我先對孕育木心及其藝術的淵源有了些許了解,且由此產(chǎn)生了對木心的一個判斷:木心很可能就是廿世紀中國文學那最后一個大家,他最重要的文學成果都完成于廿世紀最后廿年中,他以這些成果將中斷于外患內(nèi)憂之際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舊文學與新文學的兩個傳統(tǒng)銜接起來,也使我重新找到了無形中消失于無聲的那條遒勁的浙江文脈。只是可憐,可憐木心這條奔涌在地心深處的江流,在國內(nèi)大一統(tǒng)的文學圈里幾乎沒有引起任何聲息,此乃大隱隱于浮世耶?
讀完了《文學回憶錄》,接著把先前被我放回去的那套廣西版“木心作品集”再次請回來,又網(wǎng)購了廣西版第二套作品集,按文體不同依次讀來,還是以做札記的老辦法,于是有了《木心詩集六種札記》《木心小說集閱讀札記》等等。木心論及魯迅有警句曰:“虔誠的閱讀才是深沉的紀念”,我無條件認同此言。說來慚愧,這么多年來,我全神貫注讀完過的作家全集著實不多,在這不多的幾位文學家中,木心是我精神氣質(zhì)上最覺默契的一個。
這全部作品當然也包括《木心畫集》。我找了幾個圖書館,最后在浙圖看到這本很大的精裝畫集,翻過之后,一時陷入失語狀態(tài)。我本來就不懂畫,尤其不懂繪畫的技法,一點可憐的國畫、西畫閱讀經(jīng)驗幫不上我任何忙。照說木心師出杭州藝專,應該從他的畫里找到某些蛛絲馬跡,那么這些畫與林風眠有關聯(lián)嗎?不過我倒恍惚覺得木心與另一位藝專出身的趙無極似有異曲同工之處。小處具象,大處抽象,渾然處如水墨,細微處則似天工,因我常由其畫聯(lián)想到冬日玻璃窗上自然生成的窗花,意蘊全憑想象產(chǎn)生。
在差不多讀完現(xiàn)有木心作品、訪談及相關文獻后,雖說木心身世之謎和文本之謎并未徹底洞開,自己也深知對木心的求解決非一次性的,不過至少,我開始把木心與我此前所知的當代文學家們比較,甚至把他放在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背景中打量,且有了另外一些的判斷。
一個判斷是,木心是具有大悲憫情懷的文學家,就此點而言,他具備世界一流文學家的素質(zhì),木心對大藝術家有自己的要求:“一頭腦,二手段,三心腸,頭手心,也就是思想技巧情操,三者都上上,是一流人物,三者缺一,二流人物,三者缺二,或者都平平,不入流,即使當時風光,傳不長的?!保ā锻橹袛噤洝罚┰僖粋€判斷,木心是有世界眼光和普遍價值觀、藝術觀的“通人”,他既可屬于某一特定區(qū)域如烏鎮(zhèn)如江南如中國,而更屬于普遍的人類之心,參透了地球人類自古迄今積累起來的人文精神旨趣。木心談及他的精神淵源如此表述:“人們已經(jīng)不知道本世紀二十、三十年代,中國南方的富貴之家?guī)缀跞P西化過,原因有三:一、大都會的殖民地性質(zhì)輻射到小城市而波及鄉(xiāng)鎮(zhèn)。二、西方教會傳道的同時帶來了歐洲文明是系統(tǒng)的博洽的。三、成年人對域外物質(zhì)文明的追求,便利了少年人對異國情調(diào)的向往。到了現(xiàn)代,西方人沒有接受東方文化的影響,是欠缺、遺憾,而東方人沒有接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就不只是欠缺和遺憾,是什么呢——我們不斷地看到南美、中東、非洲、亞洲的那些近代作家、藝術家,誰滲透歐羅巴文化的程度深,誰的自我就完成得出色,似乎沒有例外,而且為什么要例外,外到哪里去?所謂現(xiàn)代文化,第一要義是它的整體性,文化像風,風沒有界限,也不需要中心,一有中心就成了旋風了?!庇终f:“我只憑一己的性格走在文學的道路上,如果定要明言起點終點或其他,那么——歐羅巴文化是我的施洗約翰,美國是我的約旦河,而耶穌只在我心中。我掛念的是鹽的咸味,哪里出產(chǎn)的鹽,概不在懷?!保ā吨傧拈_軒》)其三,有了以上兩個條件,木心遂成為“文革”之后在文學傳統(tǒng)上能夠深層次銜接中國古典文學和“五四”新文學之不多的幾個人之一,且就對中國古代和現(xiàn)代文學的融會貫通而言,木心幾乎就是唯一的一個。
木心是文學家,亦是畫家,文學家加畫家,綜合起來或可稱為藝術家,而藝術家之為藝術家,僅有上面三條仍然不夠,蓋藝術家必須以作品說話也。對木心的畫作,我毫無能力從美術史角度認知與評價,對木心的文學作品我雖然也不敢且亦無力妄言,而以我對漢語現(xiàn)代詩的粗線條了解,我暫時能說出來的只是:木心的詩走的完全是自己的路子,在民國以來形成的現(xiàn)代詩傳統(tǒng)中他似乎淵源有自,而又似乎絕無依傍。淵源有自,以其詩的綱領中融匯或曰默契了現(xiàn)代詩的一些重要理論;絕無依傍,是說其詩的質(zhì)地又大面積地顛覆了現(xiàn)代詩業(yè)已形成的某些教條如音樂性、白話體云云。我以為至少就詩而言,木心以其畢生慧心熔鑄獨一無二之“木心體”不期然而然地躋身于廿世紀后半段少數(shù)幾位大詩人之列,是無須爭議的。這是我的第四個判斷。
不過說到“近木心”,倒并非僅就其文學地位、文學成就言,乃為木心先生“樓高清入骨,山遠淡失巔”的純粹人格所吸引。先生有云:“所謂偉大的性格、偉大的思想、偉大的行為,世界只承認其業(yè)績。旅游者看到的是高高低低的紀念碑,偉大而無紀念碑的人也許更多,因為他們不像哥德、蒙田那樣肯屈尊,肯隨俗。也不像紀德、薩特那樣地樂于比持久,爭不朽?!保ā稅勰业膼嚎汀罚┕省敖拘摹?,即是明白了世界和人的大限,在徹底的悲觀中趨于澄明和淡定,然后——然后就是“心安理得地愛藝術”:
當一個人歷盡恩仇愛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過來寧為玉全毋為瓦碎,而且通悟修辭學,即用適當?shù)纳倭康淖?,去調(diào)理煙塵陡亂的大量人間事——古時候的男人是這樣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們雖說我躬不悅,遑恤我后,卻又知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總之他們是很善于寫作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后,才平平死去。(《卒歲》)藝術之樹,可以植兮;木鐸之心,可以近兮……你是真葡萄樹我愿是你的枝子枝子不在樹身自己無能結果你是真葡萄樹我將是你的枝子結果甸甸累累榮耀全歸于你你是真葡萄樹我已是你的枝子枝子夜遭摧折旦明茁綻新枝你是真葡萄樹請你把不結果的那些枝子剪去使我結果更多2016年12月26日寫畢,杭州午山。
憶及兒時理想中長大后的生活是坐在辦公室里邊喝茶邊看報,忽然發(fā)現(xiàn)我坐在教室里邊喝茶邊看書的現(xiàn)狀竟離當初的理想那么近。回首兒時如夢,卻不知身在兒時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