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五月了,又到端午了。
夏夜燥熱漫長,一整條星河垂掛在天幕上,舍友輕微的鼾聲夾雜著窸窣的蟲鳴,將這夜襯得悠長而靜謐。我望著一堆從遠(yuǎn)方寄來的粽子,在臺燈底下愣愣出神。
綿長的思緒解開了兒時記憶的封印,那時的我一天天巴巴地盼著過端午。每到端午,奶奶便上了弦似的里里外外操持打點:裹粽子、做糕點、掃塵、祭祖、應(yīng)會親友。一樁一件,打理得毫不含糊。我則腆著臉,黏在奶奶身后,等著奶奶將“不小心”弄碎的糕餅碎抿到我的嘴里。
還記得端午時節(jié),奶奶坐在院子里,頂著一身艾蒿的香氣,裹著粽子。只見她一手捋直粽葉,一手挾滿一勺浸過豬油的糯米,兩手隨意一攏一合,漏斗似的粽葉里鋪滿了晶潤泛光的糯米。當(dāng)中嵌上自制的蜜棗、豆沙、果脯、筍干、熏肉、蛋黃,雙手利落地上下翻折,一葉葉粽葉服帖地裹在一起,最后在粽身處纏好一絲絲捻好的彩線。一只只小巧飽滿,棱角分明的粽子齊整地碼在案上。我倚在奶奶身旁,看著她手指翻花似的捆著粽子,心里不由得暗暗賭勁:將來這裹粽子的本事,我一定隨奶奶學(xué)了來。
不過是打了個盹的功夫,一陣陣清湯、淡醬的香氣逗出了我的口水。顧不得揉揉惺忪迷離的眼,便擼著袖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撕開墨綠的粽葉,顆顆泛著珠光米粒的周圍都氤氳著白滋滋的熱氣,一口咬下去,甜鮮相間的米粒在齒齦間彈跳游走。蛋黃的刻得到極致的滿足。年年便如這般,偏遠(yuǎn)的山村,一老一孺,守著一套古樸繁冗的鄉(xiāng)俗,云淡風(fēng)輕,波瀾不驚。
再到后來,回到城市的我,每一年的端午都會吃到各式花哨的粽子:抹茶蜜豆、什錦海鮮、蓮蓉雙黃等。種類花樣不斷翻新,價格也不斷刷新我對粽子的認(rèn)知。但于我而言,那種膩口的糖精和黏稠的明膠永遠(yuǎn)都沒有兒時那份純真。
直到離開家鄉(xiāng)進(jìn)入大學(xué),最心心念念的還是奶奶裹的粽子。臨近端午,偶然同奶奶在電話里提了一句。隔了數(shù)日,那包承載著回憶的粽子越過迢迢山路送到我手中。我坐在桌邊,隨手拿起一只,剝落蓬松燦爛的粽葉,看著飽滿鼓脹、閃著瑩瑩蜜光的米團(tuán),心底墜了一份感動。我咬下一口,甜甜糯糯的味道瞬間漾滿舌間,整個口腔里陳釀著凝潤的香。我仿佛聽到奶奶攏合粽葉的細(xì)碎聲音,它們攻城略地,松動我整個記憶。兒時那些遙遠(yuǎn)的細(xì)節(jié)紛至沓來,輕而易舉地將我打敗,所有的感情,都化作一股牽念。我很難想象,奶奶是如何用渾濁不清的眼睛熬著夜裹了這些粽子,如何拖著病殃殃的身子,揣著十幾只粽子,踮著小腳徒步四十多分鐘來到縣城的投寄點,也很難想象奶奶是如何操著一口晦澀難懂的方言一遍遍解釋孫女所在的定位。這個不識字的老太太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讓她的孫女吃上她裹的粽子。
本雅明曾說:“使節(jié)日變得偉大而重要的是,同以往的生活相逢?!边@樣想來,端午的意義也是如此吧。它站在當(dāng)下時間的節(jié)點上,把我?guī)Щ赝盏那榫袄?,讓我即便身在異鄉(xiāng),也能清晰濃重地感受到那份深切的愛?!岸!绷璩跨姳硭洪_了夜的靜謐。我抄起桌上的手機(jī),按下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喂,奶奶,粽子我早就收到了,一直忘了跟您說,我都吃了,一個也沒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