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父親哭。
　　以前爺爺?shù)脑岫Y上，他在人前也只是紅了眼眶。
　　可那時，隱忍而固執(zhí)的他哭得脖粗臉紅，無助得像個孩子。
　　我的父親很寵我，十八年來從不想讓我受一點委屈。
　　他老實本分，沉默寡言卻也固執(zhí)己見，認準了什么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身體不佳，因貼地磚長期蹲下而患有腰椎病，所以他每餐飯前一杯酒，集各種中藥于一杯的藥酒，必須由我來倒。一杯藥酒，一碗白飯，是我堅持為父親做了十幾年的微不足道之事。對了，我最歡喜在天晴的時候趴在他的背上，為他一根根地拔掉那些白頭發(fā)，這是有報酬的。小時家窮，拔一根一毛錢，長大了我便硬要求漲價到了五毛，幾分鐘之內(nèi)也是能賺十幾塊錢的巨款。
　　我很喜歡跟別人提及我的父親，因為他瘦高偉岸，睿智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有氣質(zhì)。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在我心中屹立，可后來的一次爭執(zhí)讓我徹底改變了對父親的看法。
　　一個高三寒假的夜晚，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怎樣打起來的，只發(fā)覺隔壁的他們在一場大吵中突然不聲不響了。我預感有事，火急火燎地跑過去，就看見父親捏緊了拳頭欲砸向母親的后背，那是我此生見過的他最惡劣的表情，滿面通紅，青筋爆出，眉頭緊皺，雙唇緊抿，像極了呲牙裂目要吃人的猛獸。
　　我極力去攔去擋去拉開也無濟于事，然后我做了一件后來令我后悔莫及的世上最蠢的事。
　　我踢了父親一腳，在他的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父親驟的停了下來。
　　有那么一會兒，他怔在那里，那雙經(jīng)歷過風霜的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就那樣注視著我。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深不可測的東西，那時我以為是憤怒，是厭惡，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難過，是悲哀。
　　可我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我以此為傲———你看我多有正義感，打擊“家庭暴力”，多么“大義滅親”呢。
　　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那次“大戰(zhàn)”后，我和母親回了老家，父親并沒有跟著回來。正在氣頭上的我們很慶幸———不回來正好，母女二人總歸是逍遙自在的。可是該打破僵局給父親打電話的日子還是到了，因為過兩天除夕，是父親的生日。
　　父親回來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更奇怪的是，他生日那天上午破天荒陪我跳繩，高高瘦瘦的身子跳著短繩很滑稽。我嘲笑他笨拙，他也笑了，可是他中午吃飯的時候卻哭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父親哭。
　　以前爺爺?shù)脑岫Y上，他在人前也只是紅了眼眶。
　　可那時，隱忍而固執(zhí)的他哭得脖粗臉紅，無助得像個孩子。
　　他肯定很絕望吧，那種深不見底的孤獨與絕望。打小就鮮少享受過父母的愛，幾乎只靠自己在窮困潦倒中長大。而現(xiàn)在，與妻子頻繁吵架，急了眼甚至會大動干戈。更令他心寒的，莫過于自己寵了十八年的女兒竟然對他動手。
　　何其悲哀。
　　可是父親并不哭出聲來，他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有如此狼狽的時候。他哭得痛苦而壓抑，一抽一噎之間的刻意壓低輕易牽動人的神經(jīng)。
　　“爸，我錯了。”哭著遞給他紙巾，我卻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我何錯之有，我是在打擊大男子主義，我是正義的一方。
　　可是我看不得父親哭，因為他一哭，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一片混沌。父親這座默然而堅實的靠山都倒了，我還如何能靜坐？
　　其實我也不懂，為什么父親一哭我和母親就都把持不住地掩面而泣。后來我才明白，或許家不僅意味著歡笑與共，更是在你難過的時候情不自禁無法置之事外，在你孤獨無依傷心無助的時候陪你哭個痛快，告訴你“有我們在”。
　　而后的日子聽母親說起，每當他們夫妻倆吵架上升到要武力解決的地步，父親總是氣勢凜冽逼人，到最后卻是下不去手。
　　我默然，愧悔無地，曾經(jīng)自行其是的驕傲，自以為是的偉大，此刻全數(shù)崩塌。沒錯，男人打女人確實不對，可女兒打父親更是罪無可恕。
　　擱筆，淚水終于決堤。
　　此刻，我多想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父親身旁，為他盛一碗白飯，倒一杯藥酒，拔他的滿頭灰發(fā)。
　　照例，一根五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