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紅了
一時候到了。我從遠(yuǎn)方趕來看你。膠河的水已不再清澈,河岸卻一如從前,像個挺拔的將士。
城樓上的槍眼尚在,而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人事,隨著戰(zhàn)火的硝煙四散而去,也隱匿了聲跡。
一波波晶亮的水紋在周身穿梭往返,一排排白楊樹像死亡那般沉默和靜穆。
終于,我于暮色時分抵達(dá)東北鄉(xiāng)。
這該是你盛裝相迎的時刻,那些深沉的紅色,是你多年前的嫁衣。
而你在笑,你枝頭上搖擺的穗子在笑。它們飽滿而結(jié)實,像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你是該笑的,你那令人暈眩的姿色,覆蓋了前來探望你的人的眼眸。
我的眼眸是疲倦的,亦是喜悅的。
于是我確信,腳步?jīng)]有抵達(dá)的地方,就是一個迷;視野沒有碰觸的角落,就是遙遠(yuǎn)的夢。而那未知處的豐茂,永遠(yuǎn)在前方招手。
比如此時的你。二像北方任何一個村莊一樣,平安莊隱于大地的腹部,靜謐,古樸。
仿若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安詳?shù)嘏P著。
而莫言舊居,就是一雙洞穿世事的眼睛,寂寂地在時光流轉(zhuǎn)中笑看人間。
是的,寂寂地。任憑屋外成片的林木枝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不問世事。不諳世事。
喧鬧的永遠(yuǎn)是人心。大師,一直躲在時光的暗處,抿著嘴笑。
剎那間,塵封在泛黃書頁中的記憶開始綻放。
鐫刻在兒時印象中的場景浮出水面。
朦朧中,一個受苦伶仃的瘦孩子,蹲在泥地里,捧著一塊熱紅薯,驚恐地望著來來往往的大人。
那是黑孩,是豆官,是羅小通。是所有在苦難中長大的人們的童年印記。
越來越近了。我終于踏進(jìn)了院子。
滿懷虔誠。但我并不急于表達(dá)。
質(zhì)樸的房門,簡陋的居所,古舊的擺設(shè)。
一個農(nóng)家小院,一口缸,一盤磨,一小塊菜地。
幾串紅辣椒,懶洋洋地掛在墻上。
天地不言。
猶如美,一種稚拙不事張揚的美,陳舊的美。
被歲月淘洗得干干凈凈的美,與生俱來的美。三立于蒼茫的田野,就像立于世界的中心。
有一只鷹倏地從頭頂飛過,撲閃著翅膀,慢悠悠地飛過村莊,飛過田野。
它要到哪兒去呢?它從哪里來呢?是飛向它的家,還是它所向往的遠(yuǎn)方?
你看,不只是我,也不只是世界各地的人們,前仆后繼地趕來看你。還有它。一只來自遠(yuǎn)方的鷹。
其實,世間的一切生靈,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就會千里迢迢地趕來。
不論是乘飛機(jī)、坐火車、開轎車,還是坐輪船,亦或是自己走來,自己爬來,自己飛來,自己游來。
不需要你的同意,更不需要你的邀請。
他們到高粱地里,挑挑選選,掐幾穗穗子帶走,再到大師家的小院里,拔幾棵綠油油的小蘿卜,放進(jìn)包里,再往邊上隨便一站,咔嚓幾聲,你便此生長在了他們的鏡頭里。他們的后人也會仰慕你,生生世世。
對你的情誼,都是自發(fā)的。因此你并不必背負(fù)人情債。
我想,你該是欣喜,還是悲傷呢?四一陣風(fēng)吹來,裹挾著絲絲縷縷潮濕的氣息,清新,甜軟。一定是剛剛下過雨。
我放眼遠(yuǎn)望,你周身的紅色像一襲一襲的浪,滾滾而來。滾滾而來。
滾到我的眼前,又急遽地后退。一次,再一次。
真像燃燒著的火焰啊。在遼闊的大海上灼燒著,跳躍著,奔涌著。我知道這是你在大笑。
你在笑前來看你的一切生靈,包括我。
遠(yuǎn)處村莊的街道上,有老人唱起了茂腔,咿咿呀呀,一唱三嘆。
觀看你的人們頓時四散而去,向著那婉轉(zhuǎn)的聲音尋去。
我發(fā)現(xiàn),你的身軀更紅了。你奔涌得更加賣力而熱烈。
你為什么這樣紅呢?我忍不住想。
我看見你那在風(fēng)聲中簌簌響動的穗子,手拉著手,肩并著肩,蕩啊蕩,搖啊搖。
你在高歌,在起舞。在低低地嗚咽。我分明聽見那聲音仿佛在說:
因為秋天到了,因為時候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