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搖到外婆橋孫玉婷
點點暮色蒼茫,絲絲細雨微涼,恍惚間已是深秋時節(jié)。滿樹的梧桐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卻仍不愿離開枝椏,偶有一片落下,也是緩緩飄旋,說不盡的不舍,道不盡的留戀。不遠處的老翁抱著插滿糖葫蘆的木頭靶,吆喝的聲音消散在涌動的人流,傳不入耳,而我的腦中卻無比清晰地響起一聲宛轉悠揚的“咿呀”。
倘若問深秋最重要的活動是什么,我定毫不猶豫地回答———聽戲??善鋵?,就如我并不愛糖葫蘆,只是愛它甜酥的糖皮一樣,我聽不懂戲,只是喜歡隨外婆沉醉在那咿咿呀呀的戲文中,跟著搖頭晃腦。在陽光明媚的午后,一手由外婆牽著,一手抱著外婆炒的花生,提一大杯雪梨水,便向戲院進發(fā)。大紅的臺幕緩緩打開,描了紅妝的花旦,眼尾上挑訴風情無限,桃花腮紅透點點媚意,水袖一甩,蓮步輕移,她走上臺來,也走進每個觀眾的心里。
我聽不懂花旦的嬌羞歡喜,但看得懂外婆的眉歡眼笑;我看不懂臺上的生離死別,但看得到外婆的淚眼愁眉。我喜歡在這韻味醇美的聲調中,聽外婆用最平白的方言為我講述臺上的故事;喜歡這行腔酣暢的唱詞縈繞之下,外婆為我解說時的點點神態(tài)。最愛在聽戲中途向外婆討幾元錢,溜出戲院買根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再熟門熟路地繞到后臺。看那正在點絳唇的花旦到底是男是女,瞧那卸下長胡的凈角是老是幼,瞅那涂滿油彩的丑角是否俊俏。待到外婆出來尋我,方從角落鉆出,噗的笑出聲來。
那些濃妝厚抹的面孔,那些衣袂蹁躚的身影,那些悠揚婉轉的唱詞,還有外婆那盈滿了光的眼睛,永遠存在我的心里。最是坐不住的年紀,卻把整個晌午浸在這些咿咿呀呀的調文里。在月華傾灑時,才拉著外婆,踩著青石小路歸家,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忍不住向外婆炫耀著先前調皮溜進后臺時所見的情景,同時也還不住地央著她再給我講一遍那生旦的結果、那凈丑的結局。
一跨過橫木門檻,外婆便會匆匆奔入廚房,催我洗手的叮嚀和渺渺炊煙一同飄向月亮。八九分鐘,兩碗湯面,澆勺濃白的骨湯,再撒把青翠的蔥花,臥上金黃的煎蛋,冒著騰騰熱氣被端上桌來。在外婆那里,從不講究“食不言”的規(guī)矩,吃飯只管高高興興、熱熱鬧鬧。我唱一段小調,亦或是哼一段戲文,換來的都是外婆樂呵呵的情態(tài)和滿是慈愛的注視。窗外月光默默,屋內歡笑不斷。
回過神來,已不見賣糖葫蘆的老翁,我嘆一聲,裹了裹衣服,繼續(xù)向前走著。猛然間抬頭,卻望見月亮正亦步亦趨地跟著我,猶如幼時般默默無言。遠在千里之外的外婆啊,你是否也在望著這輪明月,默默想念我?搖啊搖,月光搖到外婆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