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春節(jié)期間相互拜年,是中國老百姓傳承已久的習慣,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年關漸近,回想起從前經歷過的與拜年有關的一些事情,感覺很有些味道。于是,就有了想寫一寫的欲望。
按說,鄉(xiāng)間的拜年,最能體現(xiàn)原汁原味的中國民俗。少年時期,我雖然也常?;毓枢l(xiāng)去過年,但處于貪玩年齡段的我,只顧忙著跟一幫同齡孩子滿世界瘋玩,對于拜年這種大人之間的禮儀活動,并不是太感冒,除非有壓歲錢,或者比如鞭炮之類的禮物可收。因而,也就對它缺少觀察感受,沒有留下什么比較深刻有趣的記憶。如今想想,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人生經歷的遺憾。
我記憶比較深刻的拜年活動,主要發(fā)生在城市居民之間。它的表現(xiàn)形式,雖說已經跟鄉(xiāng)間有所不同,但其中蘊含的意味,卻是一脈相承的。正所謂,外形雖然變了,但是魂還在。
拜年的對象,在四鄰八舍之外,還有親戚、同學、同事、朋友等各色人等。其中所包含的意蘊,除了送達良好的祝福、傳遞和睦相處的意愿之外,也有證明并固化彼此之間親情友誼關系的內容在其中。民諺“親戚越走越親”,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拜年一般是由近及遠,先從自家的鄰居拜起,遠親不如近鄰啊。小時候,我曾經覺得人們的拜年儀式很搞笑。平日里熟悉得在家里拌個嘴彼此幾乎都能聽見的鄰居們,頭天還在一起上班或者聊家常,怎么一到了大年初一,就跟多久沒見過面一樣,穿著板板正正的新衣服,人五人六地相互抱拳作揖,一本正經地叨叨著“過年好、過年好”個沒完沒了?長大以后,當自己也很自然地這么做的時候,我才明白了習俗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為了迎接親友們前來拜年,家家戶戶都要預備一些香煙、茶葉、糖果之類,以供大家品嘗。當時不管去誰家拜年,抽支煙、喝杯茶、吃點糖果花生瓜子,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而主家準備這些東西,也是以盡可能好一點為原則。這么做,固然有一份熱情在其中,同時也是為了面子。比方說,人們在拜年過程中,就常常會議論誰家的香煙比較上檔次,而誰家的糖果又很一般般。
到誰家拜年的人多、誰拜年的去處多,也是事關面子的大事情。倘若誰家過年時門可羅雀,那么這家人不是在政治或出身方面有問題,就是在日常做人方面不地道。而一個人能不能無拘無束地到別人家拜年,人家又是不是發(fā)自內心地歡迎他去,也是一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我從小跟爺爺奶奶在外地長大,只是在父母身邊讀了幾年中學。中學畢業(yè)以后,又去農村插了隊。所以,在父母生活的這個城市里,我能去拜年的地方屈指可數(shù)。大年初一拜年的時候,弟弟跟我到鄰居家拜完年之后,便騎上自行車滿世界亂竄去了,一直到天黑都不見人影。他拜年的對象可是多了去了,小學同學、中學同學、電大同學、工廠同事、踢球球友,甚至幼兒園同學,無所不包。
弟弟走后,我在家里看著人來人往的拜年者,覺得很不自在,也很沒面子。母親曾抱怨我不會跟人相處,過年連個可以拜年的朋友都沒有。有時來我家拜年的人,看到我一個大小伙子貓在家里,眼神中也會泛出一種異樣的神色。于是,在后來的大年初一,我就騎著自行車到處看電影,一場接一場地看,不到天黑不罷休,以排解心中的孤寂冷落。不知就里的母親,還以為我聽了她的話,懂得主動去跟別人交往了。
在拜年過程中,我還見識過一些讓人為之唏噓的事情。有一年,我去同院鄰居李師傅家拜年。坐下之后一塊糖還沒有吃完,他家就出了狀況。李師傅有一男一女倆孩子,女孩兒是姐,男孩兒為弟。眾人正聊著,姐弟倆不知為啥打鬧開了。李師傅見狀二話不說,照著兒子后腦勺就是一巴掌,打得他咧開嘴巴大哭起來??吹叫母螌氊惐淮颍顜煾档姆蛉瞬桓闪耍骸昂⒆觽兇蚣苣悴蝗ス艽蟮?,怎么打開小的了?”平日里木訥老實、有些“妻管嚴”的李師傅,此時卻一反常態(tài)地瞪圓了眼睛,大吼了一嗓子:“我就打這五塊的,不打二十的,怎么著?誰叫他不值錢!”聽得大家一頭霧水。
后來我才知道,李師傅兩口子的父母都在農村。過年的時候,照例要給兩邊的老人寄些錢去。由于兩口子的收入比較微薄,還要置辦點新衣食物等年貨,在錢的問題上就有些捉襟見肘了。在夫人的堅持下,這年年關前,李師傅給岳父母寄了二十塊,只給自己的父母寄了五塊。心里有氣的李師傅,便當著一干拜年者的面,發(fā)出了那不顧面子的一聲吼。
馬克·吐溫曾經說過,習慣就是習慣,誰也不能將其扔出窗外,只能一步一步地引它下樓。一種沿襲長久的習俗或者慣例,應當被視為一種權利而受到必要的尊重,比如拜年。而如今城市居民的拜年方式,已經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除了退休的老頭老太太,一般都是在門口點到為止,很少有人會于拜年時,在別人家坐一坐,抽支煙、喝杯茶、吃點東西什么的。更多的人,干脆就把拜年的職能交付給了手機。以至于大年三十和初一,人人手機的短信微信提示音“嘀嘀”地響個不停。
引領城市居民傳統(tǒng)拜年習慣下樓的那只“手”,應該是變化了的生活方式,而非人力有意所為之。只是這樣的拜年,除了具有象征意義之外,已經沒有了濃濃的人情味兒。中國固然是個人情社會,而這種社會屬性的改變,似乎并不應當自拜年始。
拜年,魂兮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