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書
“阿婆,來信了?!?br> 清亮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順著長長的巷道傳到胡同盡頭的一戶人家。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發(fā)出短促的聲響。清瘦的身影踱著小步從門后出現(xiàn),顫顫巍巍地走過長滿青苔的石板路。徐阿婆拄著拐杖細聲細氣地問:“小鄭啊,大勝又來信了?”
“是啊,阿婆,大勝又給你寫信了?!本G色的身影跑近,俯下身子,大聲地回答道。
說話的是郵遞員小鄭,他是退休的老郵遞員的孫子,??飘厴I(yè),沒找到工作,于是當了村里的郵政員。大勝是阿婆的兒子,小時候的一次高燒雖沒有奪去他的生命,卻使他變得癡傻。村里的姑娘嫌棄大勝,都不愿意嫁給他過苦日子。大勝在老母親的勸說下去了大城市打工,已經(jīng)三年沒回來了。三年里,陪伴阿婆的是每月大勝都會準時寄來的家書,泛著思念的味道。
送走小鄭后,徐阿婆緊攥著信封,用拐杖輕輕地推開木門,踏入孤單冷寂的老屋。徐阿婆緩慢地拆開信封,雙手微顫。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泥土色的手背上布滿了一道道蚯蚓似的血管,指甲泛黃,手心布滿老繭,飽經(jīng)滄桑。早年喪夫的她獨自拉扯著兒子長大,在黃土地里勞作了大半輩子,也正是這雙手養(yǎng)活了她和她的傻兒子。
徐阿婆的傻兒子不會寫字,寄來的家書是稚嫩的簡筆畫。他一筆一畫地描繪著在工地上的生活,傳給他那老母親。傻兒子在工地上打工,報喜不報憂。他受了欺負從不言語,只說好事。比如說今天工地上吃了肉,寄的信中就會畫有一堆紅燒肉。傻兒子不想讓徐阿婆擔心,就畫上一個簡單的小人,有強壯的身體,然后豎起他的大拇指。最后他都會在信紙的右下角戳一個小小的針眼。
徐阿婆倚在門框邊,瞇著眼睛看著手中厚厚的一沓信紙,些許渾濁的眼中透露出滿足的神色。信上的小人在微黃的陽光下笑得一臉燦爛。屋外的槐花一簇一簇地開著,淡淡的清香彌漫了整個夏天。
太陽越發(fā)毒了起來,稻田里的禾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老屋的影子顯得又矮又胖,村頭老鄭家的大黃狗蹲在大樹的蔭涼里,叫個不停。
“小鄭啊,這個月大勝沒來信嗎?”
徐阿婆著急地拉著小鄭的手,一遍一遍地詢問。堆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擔憂,手中的拐杖不時地戳一下地面,她的脊背看著越發(fā)彎曲了。
小鄭扶著徐阿婆坐下,又認真地看了一遍名單,將一封封信件擺在滿是油漬的桌子上,卻單單沒有阿婆家的信。小鄭說:“阿婆別擔心,許是大勝這月忙了些,沒來得及寫信,再等幾天。”徐阿婆看了眼桌上的信件,沒說什么,握著拐杖的手爆滿了青筋。
夏天的天氣如孩子的臉一般,說變就變。淅淅瀝瀝的雨嘀嗒了一夜,打濕了屋檐,不時有一滴滴的雨水掉落在黑邊青花的瓷碗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屋內(nèi)的氣氛有些凝重,“你說真的,沒騙你爺爺我吧?這事可不能開玩笑啊?!崩相嵣n老而又沙啞的聲音在屋里回蕩著。墻角里一個哽咽的聲音急促辯解道:“沒、沒、沒,爺爺,這是準信兒,是真的。我不騙您?!毙∴嵉哪樕盥裨陉幱跋拢坝熬b綽,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有一陣嗚咽聲傳出。
屋外的槐花落了一地,小鄭踩過滿是槐花的石板路,眼圈暈紅著,拍了拍臉,推開木門。
“阿婆,來信了。”
小鄭高舉手中的信封,對著整理床鋪的徐阿婆喊道。徐阿婆放下手中的物件,她局促地拍了拍手,接過了信。
“阿婆,俺爺爺一定要我盡早來給您送信,說順便幫您修下屋頂。您先坐著看信吧,其他的我來做?!毙∴崗澫律碜颖鸨蝗旆诺絼e屋,倒了青瓷碗里的水,順手放到了桌上,接著回家拿工具幫助徐阿婆修補屋頂。
坐在桌子旁的徐阿婆,看著信上的小人兒,眼角流淌出渾濁的淚水。她的臉上布滿了一道道的皺紋,看上去滿是酸楚。徐阿婆抹了一把眼淚,顫顫巍巍地舉起信又看了一眼,轉(zhuǎn)過頭呢喃道:“又起風了?!?br> 半夜,漆黑的天空,下了好一陣的雨。
以后的日子里,徐阿婆每月都會收到大勝的家書,與之前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曾經(jīng)每月一定會有的小人現(xiàn)在偶爾才會出現(xiàn),右下角總是平整光滑的。
屋外的槐花開了一個又一個夏天,墻角的青苔映著綠色,懶洋洋地躺著。
大黃狗懶散地趴在墻角下,吐著舌頭。
從那個夏天開始,小鄭畫了一封又一封的家書,送了一封又一封的家書,直到屋外的槐花不開了,老屋的主人不在了。
巷道中再也不會傳來:“阿婆,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