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
一小時候,有豆腐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梆梆梆……”每每從鄉(xiāng)間街巷的深處傳來不緊不慢敲梆子的聲音,就知道是換豆腐的來了———早些年,沒有錢去買豆腐,鄉(xiāng)下人都是拿黃豆去換豆腐,一斤黃豆換兩斤豆腐,是多年的定制。那年頭,缺糧少油。黃豆稀缺,豆腐,也就難得上飯桌。
中國是大豆的故鄉(xiāng),順理成章,也就成了豆腐的故鄉(xiāng)。漢高祖劉邦之孫淮南王劉安,在安徽省淮南的八公山上煉丹的時候,偶然將石膏混入豆汁,就此誕生了豆腐。以此推算,這貨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
我的家鄉(xiāng)沂蒙山區(qū),制作豆腐的過程叫“出豆腐”。黃豆經(jīng)過挑選、浸泡、磨糊,裝入懸起的大布袋,一通揉搓,瀝出豆腐渣,再上鍋燒開,成了豆汁。然后是點漿,這是最關(guān)鍵的技術(shù),按比例加入一定量的老漿。頃刻,豆?jié){就凝固成豆花兒,俗名叫豆腐腦。接下來,將豆腐腦從缸里舀出,倒進鋪了紗布的專用木匣里,覆上紗布,蓋上木板,再壓上石頭,慢慢地把漿水?dāng)D出來,個把時辰后,新鮮的熱豆腐就告成了,這多半是個體力活兒。
用老漿或鹵水點出的豆腐腦,成散塊狀,聞之,散發(fā)著奇異的原香味兒。有的用石膏點漿,成型的豆腐腦凝固成一個整體,像老酸奶,柔嫩細膩,口感好而氣味略差。
記得早些年,鄉(xiāng)鄰各村里總會有幾家豆腐坊,挑著豆腐擔(dān)子走街串巷。豆腐最怕高溫。所以,每年盛夏,豆腐坊往往要歇幾天,人們就有一段日子見不著賣豆腐的。
臨近農(nóng)歷新年,出豆腐是置辦年貨的重頭戲。母親端著一簸箕黃豆,和嬸子大娘幾家合用一套家什,就像豆腐生產(chǎn)互助組一樣,忙碌一番,各自端著幾塊白瑩瑩的豆腐回家。出豆腐產(chǎn)生的豆腐渣,是上好的豬飼料,生活困難的時候,這東西舍不得喂豬,都拿來果腹了。
豆腐能流傳兩千多年而久盛不衰,自然是有緣由的。它最大特點是貧富通吃,老少皆宜。以豆腐制作的菜品不下百種,總有適合自己的。豆腐的另一個特點是任意搭配,風(fēng)味各異。豆腐既可單獨烹調(diào),也可與多種菜蔬魚肉搭配,總不失其本色老味,還能兼容其它品類之風(fēng)味,相得益彰,各具特色。
人們買了新鮮的熱豆腐,直接佐餐入口,最是原汁原味。有的蘸著醬油、辣醬或蒜泥等調(diào)料吃,有的拌以小蔥,清白分明,極是爽口。有的直接把豆腐切小塊,入鍋過油,稱為“過油豆腐”,或“豆腐泡”,以備燉菜時配用。有的切片入鍋蒸透,出鍋后搓鹽晾干,或以鹵水浸泡,即為自制豆腐干,可存放多日。
小時候跟著大人去趕集,遠遠地望見煎豆腐的小吃攤,呈三角形放在鏊子上煎成金黃色的一塊塊豆腐,色香誘人,饞得我邁不動腿。
俗話說:“千燉豆腐萬燉魚”。豆腐和鯽魚、黃魚、鲅魚或蝦子等一起烹燒,口味自然是好。
豆腐與肉混合,剁碎,加入蔥姜調(diào)料,團成丸子,裹上淀粉油炸,這是豆腐丸子。記得老家有一道菜叫“豆腐香”,做法是把豆腐切成小方塊,當(dāng)中掏空,塞入肉餡,油炸后,煨以湯汁,綴以芫荽,入口香軟,耐人尋味。
從前,最喜歡的一道菜是白菜豆腐燉粉皮,要有幾片帶皮豬肉,文火慢慢燉來,大冬天里,屋外飄著雪花,一家人圍爐而坐,煤油燈照得不甚分明,鐵鍋上熱氣騰騰,鍋內(nèi)“咕嘟咕嘟”冒著水泡,朦朧間,手起筷落,隨手夾來,吹幾口氣,入口,鼓腮大嚼而咽,腸胃快感,怎一個“爽”字了得。
冬天,北方很自然地可以吃凍豆腐。新鮮的豆腐經(jīng)天然冷凍后,呈蜂窩狀,稍融,細刀切塊,佐以魚肉干筍之類,小火燉出來格外有滋味。
這些都是民間的烹飪手段。各大菜系當(dāng)中,都有以豆腐為主的名菜。二豆腐問世后,我們的先人并沒有打住,而是不斷創(chuàng)新,許多豆制品也漸次而生,由豆腐而衍生的品種,總有十幾種。
豆腐皮是一大分支。制成的豆腐腦,舀入置備的木匣里,覆以紗布,層層疊疊,可以達到十幾層,瀝干漿水,這就是豆腐皮。一張張卷起,再以鹽水浸泡,晾干,就是成品了。
豆腐皮還可以切成細絲,過油,輔以各種調(diào)料,制成豆腐絲,香辣甜咸各俱風(fēng)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上大學(xué)的時候,周末常常買上一包豆腐絲,手抓即食,大快朵頤。那時候,才知道豆腐竟還能做成這個樣子,有這般滋味。心中暗想,畢竟是皇城,人家的制作也忒精細。
豆腐切成小方塊,配以諸多佐料、上色,制成腐乳。北方多出產(chǎn)紅艷艷的豆腐乳,如北京的“王致和”腐乳。后來見到南方桂林、廣州等地制作香辣味的白腐乳,品嘗過后,口味更佳。
自然發(fā)酵的豆腐,也別具風(fēng)味。著名的有皖南的毛豆腐,川府之國的霉豆腐等。老家里,上一輩的人也有各家自制的腐乳,雖不出名,也是人們佐餐的一道小菜。
長江沿岸江浙至川渝一帶地方多制作豆腐干,麻辣甜風(fēng)味不一,真空包裝,便于攜帶,確是旅游佐餐的佳品。
以“臭”而揚名的美食,唯有臭豆腐。據(jù)說,湖南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最為著名,還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豆腐家族中,比較高檔的要算腐竹。豆?jié){加熱煮沸后,表面經(jīng)冷卻會形成一層薄膜,將這層薄膜悉心挑出,順勢保持下垂枝條狀,再經(jīng)自然風(fēng)干,其形酷似一節(jié)一節(jié)的竹枝,故而名曰“腐竹”。
腐竹是“出豆腐”的副產(chǎn)品,產(chǎn)量極低,營養(yǎng)豐富,燒、炒、涼拌、湯食皆可,葷素搭配俱佳,可是豆腐家族的珍品呢。江浙臨海地方上,有以竹竿挑制的“豆皮”,與之類似。
無論是上得大席的貴胄菜,還是充滿民間氣息的鄉(xiāng)土菜,作為平民出身的豆腐及其衍生的各色菜肴,都帶著濃濃的地方味兒,開啟了一扇扇中華美食之窗。三民間有“白菜豆腐保平安”之說。至今,國人喬遷之喜,有“溫鍋”的習(xí)俗,常常帶上一塊豆腐,以示祝福。
南方的豆腐,多細嫩如脂,風(fēng)土物候使然,也算入鄉(xiāng)隨俗。不是王婆賣瓜,竊以為,論品質(zhì),還是俺沂蒙老家的“漿豆腐”好些,就像山里人的品行,實誠、醇香、口感亦好———那才是自己最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
人之將老,口味難改。隨著年齡漸長,牙口愈差,我對豆腐的情愫越來越濃了。偶爾去鄉(xiāng)下趕個集,惦念的其實就是那一塊原汁原味的老豆腐。
初冬的暮色染著寒意,在窗外的禿枝上搖曳。臨窗而坐,靜聽“嗚———嗚”的音聲,那一定是風(fēng)在吹。朦朧間,那紅紅的火爐、滾熱的豆?jié){、散發(fā)著濃濃豆香味兒的豆腐腦,還有那一方方潔白的豆腐,飽含著家鄉(xiāng)的溫情,一起涌進我的腦海。嗨!這人老了真沒出息———想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