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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痛貫心肝,或者五石散


  魯迅有一篇極有名的文章《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提到了“吃藥”一事,也即服用五石散。吃“五石散”的習慣始于膚白貌美的正始名士何晏,《世說新語》里還有他為五石散的代言:“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堅持服散,模樣也會不人不鬼:“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
  魯迅沒有提王羲之服散,可能是文章沒有什么好談的緣故。這位著名的晉人也吃藥,也說過何晏類似的話:“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輕,行動如飛也?!贝蟾欧⒆屓擞幸环N騰云駕霧,得道升仙的快意。一說起神仙,總會讓人想起王右軍身后900年出現(xiàn)的那位飄然的復古者,元世祖眼中的神仙中人——趙孟頫。趙孟頫遙望王羲之的感覺,一如“仙”在看著“神”。凡人可以修仙,但是凡人不能修神,因為神是天生的。
  《世說新語》里王羲之的剪影大都是一往雋氣,不著煙火的,這很像行書《蘭亭序》給我們的感受,有一段時間一見《蘭亭序》,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曹植的《洛神賦》,不是因為那句被書法人引濫了的“翩若驚鴻,宛若游龍”,而是籠罩在《洛神賦》全篇的“神”的氣息,與蘭亭全無違拗。
  《蘭亭序》其文,卻一點都不“神”,讀起來就是個凡人在你耳旁的嘆息,前番還是“天朗氣清”、“暢敘幽情”,轉瞬便是“悲夫”,“豈不痛哉”。這樣的嘆息并不是什么新鮮的聲音,《古詩十九首》里,前面還陳述著“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的歡樂,不多時就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的悲慨,漢末魏晉之際,即便是曹孟德式的英雄豪杰,也是慷慨而悲。
  《蘭亭序》一文沒有收入《昭明文選》,后代的人們有各種猜測,一類大致覺得文章還不夠好,辭意重沓。有人看著書圣這一天下第一行書23個“之”,字字意態(tài)不同,但文章卻顛來倒去就那幾句話,便要好奇,書圣只是在意書法,視文章為余事嗎?實則字字意態(tài)不同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行書氣脈貫通,上下左右諸字各有各的節(jié)奏,各有各的情態(tài),依傍而生,于是渾融一篇,自然而然如此。何須刻意使之不同,自當不同。另一種猜測,則是不合昭明太子的口味。元人陸友仁在《研北雜志》里引韓子蒼的話,說是:
  王右軍清真為江左第一,意其為人必能一死生、齊物我,不以世故攖其胸中。然其作《蘭亭序》,感事興懷,有足悲者,蕭統(tǒng)不取,有以也。淵明《游斜川》亦悼念歲月,然卒縱情忘憂,乃之彭澤之高,逸少不及遠甚。
  大意是在一個言必談老莊的時代,作為名士中的翹楚,你王羲之竟然看不穿生死,說什么“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不能視死如歸,實在是胸次不高,跟陶淵明比,境界差遠了。果真如此嗎?
  在看不破生死一事上,確實如此。王羲之不是一般的貪生。但事實上,他肉體的“生”,給他帶來的痛苦與折磨,遠比常人想象中要多。王羲之年少時就患有癲癇,其余各類大病小痛,隨其一生。翻開王羲之的書信,隨處可見這樣的描述:
  “吾近患耳痛”
  “吾胛痛劇,灸不得力,至患之?!?br>  “吾齲痛”“吾夜來腹痛,不堪見卿”
  “仆腳中不堪,沉陰重痛不可言。”
  “數(shù)朝腳氣轉動不得”“吾頃胸中惡,不欲食積日”
  “吾胛痛,多日不差,患之”“舉體急痛”
……
書信意味著完全的第一人稱敘述,不是轉述,不是聽說,這就是王羲之本人在自陳著自己的生命狀況,他忍受著各類疼痛,又不知道求什么醫(yī)、問什么藥,只能嘆幾聲奈何奈何。
  對于這樣一個長期困于肉身痛苦的晉人,五石散就成了阿斯匹林一般的存在。引領五石散風潮的何晏,最初也是為了治病,至于讓人飄飄若仙的毒品幻覺,則是附帶效果。
  服用五石散,據(jù)說會讓人手足溫暖,骨髓充實,冬不畏冷,夏不懼熱,身體也隨之變得輕盈,仿佛化成一縷獨與天地往來的氣。久而久之,產(chǎn)生賴藥性,精力衰竭,形容枯槁。五石散意味著一種拯救,同時也會帶來新的,無盡痛苦?!陡呤總鳌返淖髡呋矢χk差點就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試圖舉刀自殺。王羲之忍受著病痛,藉五石散獲得痛苦的短暫消除,又因五石散陷入更深的痛苦的循環(huán)與輪回:
  “昨紫石散未佳,卿先羸甚,好消息。吾比日極不快,不得眠食?!?br>  “胸中淡悶,干嘔轉劇,食不可強?!?br>  “故苦心痛,不得食經(jīng)日,甚為虛頓?!?br>  “苦不得眠。得眠不能不冷飲,猶為患?!?br>  “冷冷不適”
   ……
在生死面前,王羲之也沒有表演出人們期待的“通達”。王羲之育有七兒一女,再加上孫輩,更是人丁興旺,在彼時“奈何奈何”的醫(yī)療條件下,小孩暴疾而亡大概是極尋常之事,即便在這樣的尋常之事面前,王羲之也不“通達”。他兩個孫輩暴病去世的時候,十分痛苦:
  “期小女四歲,暴疾不救,哀愍痛心,奈何奈何!吾衰老,情之所寄,惟在此等。奄失此女,痛之纏心,不能已已,可復如何,臨紙情酸?!?br>  “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愍痛貫心,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惟在此等,以榮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孫夭命!旦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纏心,無復一至于此!可復如何?臨紙咽塞?!?br>  傳說中的江左風流,卻好像一個鄰家老人在絮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劇痛,多說上兩句便要哽咽。這時的王羲之已經(jīng)不是那個遙不可及的人中龍鳳了,不過是一個慈愛祥和的祖父,和天下所有渴望兒孫繞膝的老人沒有二致。
  在王羲之的書信里,滿是“痛”,一是肉體之疼痛,耳痛、牙痛、腹痛、頭痛、肩痛、腳痛等等,一是在紛亂的時代,精神創(chuàng)痛種種,親友故舊參商不見,先墓被毀,根的飄搖。如此種種,痛貫心肝,痛惋情深,情如切割……更是毫不掩飾的哭之,泣之,哽咽之,并且用滿紙“奈何”來表達他的無能為力,毫無辦法。
  道教的信仰成了一種精神寄托,王羲之一家老小都信奉五斗米道。比方《官奴帖》中的文辭,就是一封寫給道長的懺悔書:
  官奴小女玉潤,病來十余日,了不令民知。昨來忽發(fā)痼,至今轉篤,又苦頭癰,頭癰已潰,尚不足憂。痼病少有差者,憂之焦心,良不可言。頃者艱疾未之有。良由民為家長,不能克己,勤修訓化,上下多犯科誡,以至于此。民唯歸誠待罪而已,此非復常言常辭。想官奴辭以具,不復多白。上負道德,下愧先生,夫復何言。
  王羲之和道士許邁也曾共修服食,不遠千里采藥,修道為了什么?很簡單,為了長生不老。“一死生”固然在“情”面前為虛妄,轉而求長生則更是虛妄。真是悲夫,豈不痛哉……
我們回望王羲之的時代,常常會讀到這樣的描述: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這樣的話很對,卻總嫌不得勁,我覺得大概是因為水深火熱的時代,有朝向火而生的吻火之人,于創(chuàng)痛酷烈中急于答復生死。
  可惜這位著名的晉人到死也沒有修到長生不老,卻又終于長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