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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
徐文靜


  自從對植物的名字上心以來,每每看見不認識的植物都要搜尋一番,找出它的科屬種心里才踏實。剛開始搜索時,不得要領(lǐng),沒有方法。對著幾本植物圖鑒翻來翻去。百度這坑爹玩意兒也往往不準確。直到后來認真閱讀了《植物學》,了解了植物的基本結(jié)構(gòu)基本形態(tài)術(shù)語,又開始用微信,漸漸關(guān)注了幾個植物公眾號,物種日歷,植物圖鑒,中國植物志,又在軟件商店搜尋識花軟件一個一個試直到發(fā)現(xiàn)“形色”,日子才好過了起來??恐@幾樣工具,基本上搜索不認識的植物時,都能定位到科屬,不確定的再查閱植物志請教老師就能弄清楚了。
  想起高中上電腦課時,做完計算機老師的作業(yè)往往還剩下一些時間,大家百無聊賴,又不好在計算機教室寫作業(yè),便只好上上網(wǎng)打發(fā)時間。那個時候沒有手機沒有網(wǎng)絡(luò)的我,剛好就趁便上網(wǎng)搜索平日閱讀看電視時注意到的植物名字。好把熟悉的名字和植物實體一一對應(yīng)起來。比如菖蒲,紫云英,杜仲?,F(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通過百度搜索到的果然都不那么準確啊。
  借助現(xiàn)代智能手機的便利,現(xiàn)在,老家甚至磬苑的“雜草”已經(jīng)被我識個七七八八了。
  去年秋天回家時滿地的繁縷和鵝腸菜,已經(jīng)被逼退到墻根,取而代之的是纏在一起的豬殃殃、婆婆納和球序卷耳。豬殃殃和婆婆納,連名字都是那么登對。茜草科的豬殃殃與??频娜劜菀粯?,也有個俗名叫“拉拉藤”,但豬殃殃比起葎草來,實在是可愛很多。既沒有那么“拉”(刮人皮膚的感覺),而且傘骨式的葉子七八片一輪繞在四棱的莖上,次第展開,可愛喜人。婆婆納當時還沒有到花期,球序卷耳是毛茸茸的一片片夾在中間。附地菜則是一叢叢地貼在墻根,也沒到花期,乍看起來倒是像一團小青菜。在初春時候,只有蒲公英將開未開般,在草叢中探出幾朵小黃花。翻植物的文章翻到茼蒿,才發(fā)現(xiàn)小時候在菜園里采回來一大把好看的小菊花,原來就是茼蒿花。茼蒿花很像野菊花,但是有漸變色,清新而又獨特。一時興起,跑去菜園里拔茼蒿葉子。菜園里有半畦茼蒿,中間三三兩兩夾雜著開著花、快要結(jié)角果的薺菜。去年冬天上文藝評論課的時候,疏延祥老師說杏壇廣場對面有一大片薺菜長得正好,下了課我就風風火火地跑過去看,結(jié)果轉(zhuǎn)了幾圈都沒找到。看來薺菜不開花我就不認識了。
  還好,今年春天,又旁聽了生命科學院尹華寶老師講植物分類的課。疏老師的文藝評論課也常帶我們游園,帶大家觀察“苦(荼)”,大巢菜和小巢菜,薺菜和碎米薺、擬南薺的區(qū)別;趴在初春的草坪上觸摸柔軟的石松毛(葫蘆蘚);擠在人家的小菜園邊看春韭秋菘;在磬苑的植物旁講采荼薪樗,講夷齊采薇,講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路過的游人紛紛注目,道“這一定是文學院的”。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想必大家都會念,只是不知道,這當下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那在水一方的伊人,還是和我一樣,是那湖水邊,守著千里江山寒色遠的蘆花。沒錯,那伊人身側(cè)的蒹葭,就是我們身邊隨處可見的蘆葦呀。也是帕斯卡爾所言的:“人只不過是一棵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棵能思想的蘆葦。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于他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yōu)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那根脆弱的蘆葦。原來普通的蘆葦,是不是掛上蒹葭的名字,瞬時在心里的感覺就不一樣了。相信下次若于哪片寒水邊再撞見茫茫蘆花,便不由自主要吟誦起蒹葭蒼蒼了。兩千多年前的植物,終于跨越萬水千山,安落在你心中。可見對植物來說,這解人也是不易得。
  好友赴嶺南上學之際,約在合肥一聚。
  小風中漫步校園,碰見路邊一大叢正裊裊開著紫花的野豌豆,羽狀復葉嫩生生地顫著卷須,鮮艷可愛。便指給她看,這是詩經(jīng)里的薇呢。她在馬路邊蹲下來,“?。∈悄莻€采薇的薇嗎?”好友又驚又喜,“這個我經(jīng)常見?。〖依锬沁呌泻芏嗟?!”是啊,吟詠千年詩句中的植物就是生活在我們今天看似普通的小草啊,不只是“思無邪”,不只是“賦比興”,這種突破時空限制的相逢怎能教人不心動?
  我與植物的相遇,似乎冥冥之中,是注定的。從高中時學計算機查植物打發(fā)時間到央視的人與自然到BBC的自然紀錄片,從夷齊采薇到采蘭贈藥,從文學作品中描寫的植物到第一次翻開一本《植物學》,好像苦苦找尋的緣分,原來一直就在眼前?!膀嚾换厥祝侨藚s在燈火闌珊處”。
  尹華寶老師上課時說,植物分類既是一門很嚴肅的學科,也是一門奇特的學科。因為中國的植物名稱保存了很多復雜的漢字,而且只用于植物學,比如林檎,檎,音秦,表示一種小蘋果,今天只存于林檎這個專業(yè)詞語當中。確實如此。翻開《詩經(jīng)》,隨便挑一首詩出來,看起來最不熟悉的字,八成就是某種動植物的名字。
  詩三百大多為四言,語言簡短,精煉,便于記誦。這主要是受語言發(fā)展初期物質(zhì)條件上的限制。然而上古始祖卻如此不怕麻煩,于刀耕火種之中,艱辛勞動之余,為草木蟲魚鳥獸一一冠上或動聽或奇譎的名字。細致到什么程度呢?比如說豬,小豬曰豵(音宗),大豬曰豜(音尖),母豬曰豝(音巴)。詩三百錄草木兩百種左右,蟲魚鳥獸一百多種,幾乎是每一篇都要出現(xiàn)一至幾種動植物名。
  我們孔圣人一向很推崇詩經(jīng),除了“興觀群怨”的功用之外,他還額外補充一句說,讀詩可以“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睎|漢的陸璣還專門為詩經(jīng)寫了一本《草木鳥獸蟲魚疏》??梢姽湃藢τ凇懊帧睂嵲谑亲銐蛑匾?。
  而世界上無論哪一種語言,數(shù)量最多的總是名詞。
  三歲小童初學說話時,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往往會省略句中的介詞助詞等結(jié)構(gòu)詞,但并不會影響旁人的理解。其中輸入輸出最多的,就是名詞。有小孩的家里,多半總能見到一些幼兒識物掛圖,小至人體部位,蔬菜動物,大至家庭成員,交通工具,不一而足。我家里就還貼著一張弟弟小時候認動物的掛圖。小孩子也總是對一切未知的事物充滿著好奇心。想起幼時第一次坐火車去上海,興奮的我一路上扯著母親,不停詢問著車窗外各樣沒有見過的事物。那個時候的火車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快,風景一晃就過去了。
  如今我們安大文學院,一位老師時常帶我們認植物。在我看來,喜歡到處認植物的師生,正像那初來乍到的小兒,對未知世界充滿著單純的好奇。
  這位帶我們認植物的老師曾自述早年醉心于西方哲學,追求形而上,對于大地上的草木十分無知?!靶味蠈W,對學人來說是必要的,把文字、書本和生活對應(yīng)起來,更應(yīng)是畢生的追求。漢字是表達生活的,描述事物的。”他這樣說道。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然而無器,何來之道?
  王安石游褒禪山,感發(fā)道“古人之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边@有得,自是形而上,然終無法離卻器。
  人類自千萬年的沼澤間一路泥濘而來,所謂進步,所謂發(fā)展,追本溯源,大抵還是起于,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