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來的就來，并不遲延?！缎录s·希伯來書》似乎昨天還在襁褓中噥著小嘴索嘬我貧瘠的乳汁，今天就踢踢踏踏走在近旁儼然已身量同高與他的母親。我平視著我蒼白頎長的兒子，伸手想去摸摸他的頭，他機警地退開。手在半空懸了又落，我的略帶羞澀的兒子，就在眼皮底下倏忽間長成了小小少年。
　　1997年的3月6日，丁丑年正月二十八，一個屬牛的孩子，在迎春花含苞納蕊的早春時節(jié)，上帝把他交給了我們。正卯時，晨光初露，濕汗津津幾近虛脫的我看著腋下紫褐色蠕動的小生命，惶惑又驚奇，也許哪根儲存的神經(jīng)動了，在產(chǎn)床上突然就想到皎然和尚的詩：“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隨即偏過臉，對那位初為人父正手足無措的先生喃聲道：“晨曦，就叫晨曦。
　　那一年中國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可永銘史冊：兒子出生前的2月19日，改革開放總設(shè)計師、“春天的故事”中的老人溘然長逝，享年93歲；兒子出生后的7月1日，淪落百年的東方明珠香港回歸祖國懷抱。它注定是大悲大喜不凡的一個牛年。
　　母親常常埋怨，曦曦（乳名）生辰八字上上好卻讓我這個當(dāng)媽的養(yǎng)得精瘦，全是坐月子不好好多吃雞蛋米飯奶水不足造成的。是呀，我也常常自責(zé)，兒子出生至今，無論如何我都算不得一個稱職的好媽媽。先是乳汁不足，后是兒子兩歲半時，一狠心遠去西安攻讀學(xué)位把他托養(yǎng)給母親。菏澤西安間每次通話，只要聽到兒子脆脆的一聲“媽媽”，電話那端的我便泣不成聲，幾次想就此回家算了……兒子那時說話還不甚清晰，聽母親講，每次鄰居逗他玩，問媽媽扔下你去哪里了？他都會胡亂指指天上的一個方向，氽著小肚兒回答“去西煙（音）”，此述更是不知惹下我?guī)锥嗟臏I水。外出求學(xué)那些孤寂的日子，兒子淺淺的笑貌刻在相冊里也踽踽在心里，有時兒子夢里蹦蹦跶跶讓我抱，讓我親昵，一高興就撒尿在我的懷里，剛想把衣襟前的一片拭去，卻忽然醒來，咦，枕邊濕熱，小兒真的……原來是自己的淚花綻洇枕上，好笑又好痛，真實又魔幻啊。
　　媽媽角色雖然肩頭有些蹙促，有點稚嫩，但，孩子，媽媽對你的愛卻從不曾改變或有過絲毫的消退。因為你的弱小，更因為你是媽媽的兒子。不需要看見你、了解你、認(rèn)識你就義無反顧地愛上你，這是上蒼賦予媽媽的權(quán)利。萬千人之中媽媽有幸成為第一個愛你的人，這是媽媽的榮耀。孩子血緣的上游是母親，孩子通過臍帶和母親連接啊，母親的血流在孩子的脈管里，如果我的兒子脈管里已有風(fēng)浪，我的心頭注定會波濤洶涌啊。
　　曦曦，你自小就是個能體諒媽媽笨拙，讓媽媽省心的孩子。嬰兒時除非餓了或襁褓濕了從不黑白顛倒著哭鬧；上學(xué)后自己定鬧鐘從不需要清晨揪著耳朵喊起床號；八歲開始能幫媽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事，吃飯拿碗拿筷，喝牛奶自己微波爐里熱；十歲學(xué)會騎單車，便執(zhí)意上學(xué)下學(xué)不再要我們接送，雖然媽媽一再強調(diào)，道路交通法規(guī)有“12歲以下的兒童不準(zhǔn)在道路上騎自行車”一條……曦曦，媽媽知道你是個寡言敏感的孩子。許多見過你的叔叔阿姨都好像有一種默契：你身上時隱時現(xiàn)的藝術(shù)潛質(zhì)，那細(xì)長的手指，蒼白的面頰，黃金比例的臂腿，想像力豐富的腦瓜……這也正是媽媽苦惱的源在。五歲半還在上幼兒園時，你的繪畫天賦被老師發(fā)現(xiàn)，一幅課堂即興的水彩畫《樹》，獲得當(dāng)年華東六省一市兒童繪畫大賽一等獎，那色彩的搭配和構(gòu)圖的妙想令成人叫絕。但那以后，左一個輔導(dǎo)班右一個輔導(dǎo)老師，應(yīng)接不暇的你終至疲憊，代之以交白卷、破壞顏料無聲地對抗這種類似戕害孩童天性的游戲，幸好發(fā)現(xiàn)及時，才沒有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媽媽爸爸向你保證，曦曦，你就是你，不是我們培植的花木，我們決不會斫直、刪密、鋤正，強行把你修剪成某種自足的形態(tài)來使別人稱贊我們的天才園藝，你不需要為滿足父母的虛榮心而備受煎熬。媽媽感到，自由對你來說是多么的珍貴，我們大人的意志有時是一種可笑的揠苗助長啊。
　　雖然不想再繪畫，也拒絕學(xué)習(xí)樂器和舞蹈，但媽媽知道敏感多思卻一直把控著你纖細(xì)的血脈，媽媽愿意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聽你說說一個個孩童的秘密。前年暑假你經(jīng)常夜晚一人或偕一小伙伴，瘋玩過后躺在街心花園草叢間靜靜地看夜空的星星，很晚很晚才回家，爸爸媽媽打著手電筒瘋了似的尋你喚你；去年“五一”節(jié)，你單車后座上帶個小同學(xué)，得意地飛馳在人行道上，陽光下一只斑斕的蝴蝶忽而撲閃著翅膀眼前飛過，你立馬“蝴蝶！蝴蝶！”興奮地松開兩手立起身子，可想而知兩個小人兒連同車子“咣當(dāng)”一聲摔成什么樣。膝蓋處縫了三針，你自始至終含著淚沒喊一聲疼，因為是自“作”的。暑往寒來那傷處留下的疤痕仍紫紅地扎眼，像一只蝴蝶翩飛在你的肉上。
　　今年，2009年，曦曦，你12歲了！媽媽知道憂悶的少年時代已悄然向你招手，你正腳踏少年的門檻，遭際諸多先前未遇的困擾。沒關(guān)系，只要你愿意，媽媽會帶著同情與諒解傾聽你，幫助你。媽媽記得元旦前后的一個周末，客廳里掄著木刀木槍“噗噗”、“噼噼”，自娛自樂得正歡的你突然隱身在爸爸背后：“媽媽，你給我買帶牛牛的紅褲衩?！便读藘擅腌姶中牡奈也鸥闱宄降茁犚娏耸裁?，噢，本命年穿紅避邪，寶貝兒子的第一個本命年??！瞧媽媽這腦子，馬上出門給兒子買。但最終，精疲力竭的媽媽把全市大大小小的商場狂搜了個底朝天，只淘到了兩條帶小豬的，兒子想要的紅色牛牛避邪褲始終不肯露面。雖然牛變豬，媽媽心中感到了愧歉，但你還是欣欣然表示接受。我的善解人意的兒子，這是你12年來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媽媽給你買衣物，記憶中的小男孩穿衣從來都是隨便的。
　　秋季，兒子你正式成為了一名中學(xué)生。入學(xué)不久，一次飯后的母子閑談令媽媽啼笑皆非，不禁重新打量起面前這個日漸遠離童稚的你。媽媽問你剛到一個新學(xué)校新環(huán)境是不是適應(yīng)，你搓著手皺著眉頭：還行，只是我們男生一致認(rèn)為新校的女生太丑，也不知漂亮女生都去了哪里。呀，懵懵懂懂的小小少年私下里也開始議論起女生話題來了。
　　那個走路蹣跚口齒含混的孩童不見了，那個賴在媽媽懷里撒嬌任媽媽親吻的孩童長大了。
　　兒子，你去年冬天的鞋子、衣服，今冬翻出來一件也穿不上身，不是瘦而是全短。你見風(fēng)長似的一年躥高了10公分，鞋已穿到42碼。
　　兒子，近日來媽媽聽你的聲音怪怪的，沙啞又低沉，是不是進入了變聲期？保護好嗓子，不要大聲叫嚷，更不要歇斯底里地哭笑，小表哥的公鴨嗓我猜你不想擁有。但我知道，即使是世間的小公雞，到了一定的月份就要變聲啼鳴，兒子，你的聲音就是你對這個世間的呼喚和回應(yīng)啊。
　　兒子，你的網(wǎng)名是不是叫“中國?！?？好神氣的名字，媽媽不喜歡窺探你的隱私，一個偶然誤接的電話，小同學(xué)說漏了嘴媽媽無意中撿來的信息，你千萬不要怪罪那無辜的泄密者。
　　你肯定沒看過女作家張愛玲寫的一篇《我的文章》，洋洋灑灑4000字，大意是“文章自己的好”。在這里媽媽只想說，“孩子自己的好”。沒有哪個母親能忍得住對自己孩子的愛情，并且這愛情里永不會摻入任何不純潔的成分。
　　媽媽相信：“上帝從不賜下壞的嬰孩”，媽媽感謝上蒼賜給媽媽的這個你，也請你相信你的媽媽，我們的生命曾因一根臍帶呼吸相聯(lián)，媽媽對你的愛綿遠無盡，卻絕不桎梏你。人生路漫漫，在你孤苦無依時請想起媽媽，傷痕累累時也請想起媽媽，媽媽永遠在這里。
　　兒子，你是我的下游，主動下游會走向擴大和蓬勃，因為下游有接納廣博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