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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苦麻


  “婆,我們回家了!”外婆從廚房下面擦著手走上來,膠鞋上都是黃泥,“拿這些苦麻菜回家,吃不得苦就用熱水燙過一次?!蓖馄胚呎f邊走到門后,拎起一個小麻袋,“你們下次來苦麻就老了?!弊诟赣H的車里,除了車輪上的黃泥和后座的鮮嫩的苦麻菜,外婆家的所有痕跡都被我們遺留在幾十公里外。
  小時候,大人們總是對小孩說:“良藥苦口利于病?!辈蝗痪痛蛑扒鍩峤舛尽钡幕献樱逯堊狼皽I眼婆娑的小孩吞下嘴里的苦瓜,我也是極不愛吃苦味的食物,年紀小的時候,帶有苦味的東西總是混雜著我的眼淚和不屈下肚的。后來我居然總結(jié)出一個道理,在飯桌上煞有其事的對著表兄妹說:“在哭的時候吃苦的東西,是感覺不到苦的。”我也不管他們的哄堂大笑,依舊用我的淚水抵制苦味的理論來對付生活中的苦味。牛黃的苦臭,克拉霉素的劇苦......再長大一些,超市的零食吃多了,街頭澆滿辣椒油的米粉也漲爛了我的胃,對于鄉(xiāng)下的野菜竟有了濃厚的興趣,喜食葷的人嘴饞于野味,好吃素的也去采擷那路邊的野蔬。我總感覺那綠油油的嫩葉下口,洗刷了腸胃里的油脂和膩滑,苦味咀嚼在嘴中也有了絲絲甜意。
  再回到外婆家,欄下的黃牛已經(jīng)不見蹤影,母雞在柚子樹下“咯咯咯”找蟲吃,灶臺邊的水槽壁還溫熱,我拿起木門后的袋子就往后山跑去,跑過悠閑的黃牛身邊,我就瞅見地里那淡紫色的后背,“婆??!”外婆聞聲依舊沒有抬頭,“哎!慢著點,路邊有溝?!闭驹谛÷愤?,看著干枯卻依然挺立的玉米稈子,好沒有活力,但在他們中間,卻有簇簇綠意顯現(xiàn),有的竟然高過玉米稈子,下身光禿禿,頭頂卻頂著一頂小綠帽,一看就知道這一株苦麻常被外婆采摘。苦麻高矮不一的長在地里,擁擠到田邊的小溝里,毫無章法。本是一株,卻也顏色分明,老的葉子呈墨綠色結(jié)實的生長在下部,有的帶有黃色,那是外婆種豆時翻起的黃泥撒在它們?nèi)~面上,上頭淡綠的嫩葉,長的較為稀疏,帶著晨露,在陽光下驕傲的泛著光??嗦榈娜~子總是飽滿的,連那蟲子也不愛這苦澀的味道,它的一根莖上的有許多黑色的疤痕,那是采摘后留下的痕跡。有的疤痕上會長出鮮嫩的小葉子,一小簇擠在疤痕上長出來,生命力如此強盛的野菜村里人自然來不及吃,拿到幾公里外的集市上賣也少有人問津,物多了價就賤,只有在縣城里它的身價才會往上提,但哪個農(nóng)人有空往縣城跑只為賣幾擔子野菜,只能留它們在地里自生自滅,到后來,嫩葉老了,又沒有新的傷口供它生長,野菜自然被當成地里的肥料,成了黃土里的菜籽,明年再來一趟。我拎著袋子隨外婆躬身在地里,從矮小的苦麻開始摘,乳白的汁液從莖部滲出,黏在手上,沒一會,手上就是黃黑的汁液,這時,平日里親近人的小狗,也不想來舔我的手,那可是新鮮的苦澀味,狗身一顫,直逗得我大笑。我拎著滿滿一袋苦麻菜,褲腳濕黃,肩上扛著外婆的鋤頭,跟在黃牛身后回家了。
  每次摘完苦麻我的心里都會有失落感,太多了,來不及,而我又貪心,想著把嫩的都摘了再看看能不能摘點老的,但嫩的還沒摘完,袋子已經(jīng)抗議了,想著再不摘下次嫩的又老了,心里直呼可惜。每次摘完嘀咕著回頭看向地里時,走在后頭的外婆總是笑我:“有的有的,下次來還有的?!钡郊乙院蟀巡朔旁陂T后,就跑去水槽旁邊處理我的苦手了。老母豬在后院“哧呼哧呼”拱著飯槽。
  苦麻也不是時時都能吃到的,播種玉米時,田地里一片光禿禿,哪里會有它的影子,等玉米快壯年時,地里開始出現(xiàn)它們的身影,但那個時候外婆往往不去采摘,因為別人家在地里撒農(nóng)藥,外婆擔心會飄散在我們的地里,苦麻上殘留農(nóng)藥,吃下肚里去可不是兒戲。只能等到玉米收完,我的這個野生菜園才能開張。
  再回家的時候,家中是出奇的靜,黃牛早已賣給外叔公,柚子樹無人打理,雞籠里一片冷清,幾根雞毛落在木板上,母豬的房舍早已填平,灶頭的水槽壁沒有再暖和過。時間改變了這個家,蚊蟲和灰塵在屋內(nèi)叫囂,蟲唱和鳥鳴在屋外停留,我還會來外婆家摘苦麻菜,地里躬身的背影已經(jīng)是小姨或者爸爸媽媽,田地的對面多了一個小土堆,土堆上的野草生命力如苦麻一般旺盛,我每回一次外婆家,它們都肆意生長。
  “婆,我們回家了?!蔽伊嘀淮嗦椴苏驹诩议T口,外婆是永遠留在地里了,我是沒機會碰上她的勞動時間,也好幾年沒能相遇,嘴里有苦麻菜的鮮苦,咽不下去,苦濕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