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時，老師讓寫《邊城》的評論，當時我以批判的眼光，認為這就是一個“桃花源”故事的翻版，一本正經(jīng)地詆毀說，作者以為在軍閥混戰(zhàn)的時代里還有所謂凈土，不過是自己的空想?，F(xiàn)在想來，自己當時道聽途說了某種理論，就迫不及待拿來解決問題，不過是個半瓶子秀才。
　　建國后，沈從文沒寫什么小說，而是研究文物，出版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待看了《湘行散記》、沈從文自傳后，眼前會浮現(xiàn)沈從文站在冬日嚴寒的北京，穿堂風肆虐的歷史博物館里，熱心地為每位觀眾解說文物的場景和湘西那桃源般的畫面，我也便開始對《邊城》有了新認識。
　　在苗人聚居的湘西土地上，這終日擺渡的爺孫，靜謐的山、流淌的水，如歲月潮水沖刷過的海灘般，留下了沉靜而深刻的生活印跡。《邊城》平淡的敘事口吻與湘西這塊神秘而封閉的土地，只有生活在其中，并充分知曉這塊土地的人，才能靜靜地從生活瑣碎里再回頭感知其中的美。認真審讀這些文字，不局限于情節(jié)、典型人物，多用觀看和體貼的心態(tài)，如同欣賞流傳下來的珍貴文物般，材質(zhì)、紋理、流傳序列，這些特別成就了珍寶之謂。沈從文18歲時曾在一個軍閥身邊做過書記，這個長官收藏的百來軸自宋至明清的舊畫，幾十副銅器及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都由沈從文登記管理。他對文物的興趣比對文學(xué)的興趣產(chǎn)生得更早一些。而以文字描繪的湘西風景、人物，也不過是一種興趣的表達，如沈從文自己說，更愿意做一個觀察者。
　　現(xiàn)代文學(xué)初起時，白話小說作者不知道怎么寫，寫什么，各個地方出來的青年聚集到城市里，卻一起懷起了故鄉(xiāng)。舊中國各色的鄉(xiāng)土撐起了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大廈，原來地方的就是世界的，盡管里面還缺乏敘事技巧，人物塑造，但這些盡可以后面再來補課。等到魯迅的紹興，老舍的北京，到今天莫言的高密，鄉(xiāng)土已成了中國小說的主流特色，觀察者視角正是這一派可稱為“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核心。
　　沉浸在歌聲里的翠翠，從夢里覺醒，如同船夫那被歌聲勾走的女兒一般，母女兩代相同的愛情情節(jié)，一如這沉沉不變的土地。沈從文從來也不曾虛構(gòu)過這片凈土，在前半生各樣的作品、回憶里，他總是反復(fù)陳述著，這個世界就是他生活過、觀察到的那片天地。
　　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一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