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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烏鎮(zhèn)思吳越


  命運中跟一個人,一座城,一件事……發(fā)生交合,冥冥中一定有份千年因緣寄存在某處,一定有一次穿越時空的超前承諾或邀約,否則,憑什么,偌大浩瀚的萬千世界里,和他(她、它)能在同一時空中相遇,相識,相親,相愛和相擁。2017年春天,與幾個弟子東游至烏鎮(zhèn),一座六千年古鎮(zhèn)毫無違和感地如一軸山河萬里圖長卷,在我眼簾緩緩舒展開來。真如等了千年相識了千年那般舒心。小青瓦,灰土墻,小河灣和小石橋,都像曾經寄存有我內心最柔軟最溫暖的故事,腳步每挪一步,仿佛都能聽到外婆遙遠的呼叫和聽到她深夜紡紗的嗡嗡聲。這種熟悉,完全沒道理地像一壺酒,使我徹底不知今夕是何夕?我,一個蠻荒之地出生的一介粗人,竟在烏鎮(zhèn)這塊陌生的大地上,不僅沒有迷路,反像久未歸鄉(xiāng)的游子,在烏鎮(zhèn)巷子里,憑著感覺,熟門熟路地游走。
  為不負江南水鄉(xiāng),我把膚覺張開,感受早春和煦柔風的撫摸。陽光明媚地不成話,把所有樹葉和草尖裝扮得像晶瑩剔透的玉雕小件隨風搖曳。河水碧綠如黛,仿佛一匹翠綠綢緞鋪展在小巷東南西北處,曲里拐彎的小河也不放過,風乍起,一灣灣漣漪碎波蕩漾起江南柔情,即或是俠士英豪,也難敵這溫柔之鄉(xiāng)的如海溫情。
  長江以南統(tǒng)稱江南。但西部的江南和東部江南那是天壤之別。江浙之江南是江南的云端。這里土地肥沃,人民富裕。溫飽小康足以把人們從為“活著”的窘迫中解放出來,使其可以在非關乎生存的天地努力發(fā)展。從人類學角度看,“飽暖思淫樂”其實不是一個貶義詞,它正好說明人類在生產力發(fā)達的情況之下,能夠擺脫直接生產的勞碌而開始把生活往精致化極致化方面拓展,于是,這塊土地產生最多的文人墨客,最妙的詩詞歌賦,最精致的園林建筑,最縝密的精算思維,最燦爛的民俗風情,最豐富的人物性格,最纏綿的相思情愛……哪怕是它的鄉(xiāng)村,也精雕細刻到微米,已經不像其他地區(qū)僅僅滿足遮風擋雨,果腹遮體,而是把審美需求,精神愉悅和靈魂安置等,放大到小橋、騎樓、窗棱、門楣,放大到曲律的婉轉悱惻,水袖的飄逸俊秀等等一切精微處,處心積慮地“描寫”人的全部豐富性和美妙處。
  論婉約,這里是最浩瀚最溫柔的暖洋。昆曲、越劇、蘇繡、蘇園以及詩詞歌賦,把中華文化最精致細膩的精神品貌展示得最為充分。蔣捷“一片春愁待酒澆”(《一剪梅·舟過吳江》),戴望舒“像夢一般的凄婉迷茫”(《雨巷》),拈花一吟,便把江南之靈秀和溫婉傳達到極致。
  但切記,江南絕非只有淺斟低唱。從歷史煙云回望,江南的傲骨和雄氣同樣能奏黃鐘,歌大律,舞云門。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之堅韌,豪放詩人陸游沉郁雄放之悲涼,秋瑾徐錫麟推翻封建之烈性,瞿秋白魯迅冷峻如冰之傲骨……江南之地,既是才子佳人綿軟溫柔之鄉(xiāng),也是英烈壯士雄風萬丈之地。
  一灣烏鎮(zhèn),鱗次櫛比,黑白相間,素雅淡抹。但臨春分,便是雨燕呢喃,槳櫓吱呀,搗衣聲聲。一切靈性,都仿佛隨霏霏細雨潤物無聲,難怪論肌膚,江南水色,冰清玉潔;論身段,風擺揚柳,婀娜多姿;論庭院雕梁,精雕細刻,不漏一根花蕊,不遺一線針腳;論時序倫常,不失一禮,不丟一份,禮數(shù)周至,言語綿密。
  烏鎮(zhèn)走出去又回來的木心,便是烏鎮(zhèn)的化身。平靜時,烏鎮(zhèn)就是木心的全部。他的《慢》傳達了烏鎮(zhèn)的靜默:“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庇魬崟r,木心就是烏鎮(zhèn)的“吳越精神”:“借我一個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與顧后/借我執(zhí)拗如少年/借我后天長成的先天/借我變如不曾改變/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預知的臉/借我悲愴的磊落/借我溫軟的魯莽和玩笑的莊嚴/借我最初與最終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見/借我一場秋啊,可你說這已是冬天。”
  烏鎮(zhèn),我滄浪人生的一個柔心的粘接處,一回眸便是千年,一頷首竟是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