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光影在一塵不染的白色地磚上鋪開，我赤著腳踩上去，感受著余輝特有的暖意。窗外的遠山飛鳥，我想，或許你會在那里。
　　第一次見到阿洵時，他單薄的身影藏在晃晃悠悠的烏蓬船中，伴著潺潺流水，融進江南水鄉(xiāng)的夜色里。我靜立在岸邊，看著那小船越來越近，撐船的少年轉(zhuǎn)過身，我看見他清澈帶笑的眸子里映出我那被漁火照得通紅的臉，那般清晰。
　　我登上了他的船，我就這樣認識了阿洵。
　　他微笑著問我要去哪里，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又笑著說我不像是游客，我靜靜聽著船槳在水里劃出沉穩(wěn)的聲音，半響，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俊朗的側(cè)臉：“你也不像是船夫?！?br>　　他的目光掃過來，像一陣卷過桃花的清風(fēng)。我們沒有再說話，我倚靠著船舷，聽著水面被船頭撥開的聲響，望著不遠處天空忽地綻開的一朵朵江南三月的煙花，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做了一個我在白色醫(yī)院里的夢。
　　醒來時，船已?？吭诎丁＝鹕年柟庹赵谖遗陌咨馓咨?，一陣莫名的清香。我跳下船，腳踩在松軟的土地上。不遠處的山巒后露出小半個紅彤彤的太陽，映得天空半邊緋紅。我暗嘆醒來的正是時候，竟能看見這么美的日出。
　　“在看什么？”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又忽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遞給他蓋在我身上的白色外套，道了謝，告訴他我喜歡這里的日出。
　　他毫不遲疑地抬手，輕敲我的腦袋說：“這是黃昏。”
　　我有些詫異，繼而又信服地望著頭頂顏色越來越深的霞光，柔軟的似燃燒著的綢緞。清風(fēng)又從身后送來熟悉的花香，我不經(jīng)的向后一瞥，卻怔住了。
　　一望無涯，怒放的桃花，粉嫩的暖色鋪在眼前，一直蔓延到天盡頭。微風(fēng)卷起漫天花瓣，飛舞在落日黃昏下。咫尺的天幕，頓時成了火海般的花冢。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變化得十分有趣，阿洵眼里的笑意越來越深，最后“撲哧”一下終于笑出了聲。
　　風(fēng)一陣一陣，來得頻繁，帶著山間特有的清冷……我的思緒忽然頓住，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早已不是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如此靠近的夕陽，如此靠近的山巒，如此靠近的晚歸的林中飛鳥……這分明是山頂才有的景致。
　　阿洵說:“這的確是山頂。”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剛剛離開的烏篷船，小船悄無聲息地?？吭谝粭l看起來有半人深的小溪邊，沐浴在轉(zhuǎn)瞬即逝的余暉中。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誰能夠把船從山腳劃到山頂，我扭頭看阿洵，第一次覺得他暖人的笑容神秘得像這黃昏深處的云層。他帶著那笑容轉(zhuǎn)身，走進那片夭夭桃林，走進晚霞，留給我一個初見他時單薄的背影。
　　小時常念那句詩：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阿洵就像是一個桃花仙，住在這片桃林里，與世隔絕。他告訴我這是他的林子，這里的桃花永不凋謝。
　　我很喜歡這里。
　　夜里忽地下起了雨。我和阿洵躲在烏篷船里賞雨景，看那漆黑的云層層地壓下來，山色湮滅在傾盆而下的雨簾中，辨不清顏色。冷雨打在船篷上，滴滴答答地響，船里的油燈忽明忽暗，若是站在岸上看，船身一定如天邊的星星，亮一亮，又暗一暗。
　　阿洵問我為什么不回家，聲音在雨聲中格外清亮。我看著他在燈下線條柔和的輪廓，搖著頭不說話。他緊接著問我難道不用回家嗎，我告訴他：“回家是件痛苦的事。人的生老病死真的能選擇嗎？生命從來都是留不住，只能痛苦的接受?！蔽以秸f越感慨，不知為什么，眼淚都幾乎快流出來了。阿洵見狀，慌忙地止住話題。
　　阿洵教我聽冷雨的聲音。他說雨中摻雜著短笛悠然的旋律，所以聽起來就不那么冷。我嗅著淡淡的桃花香，伸長了耳朵去聽，卻并沒有聽到什么笛聲，只聽到林中花瓣被硬生生打落在地的嘆息聲。
　　他怪我聽得不仔細，我覺得只是意念的問題。他在雨中給我講故事，我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沉沉，很容易就睡著。而閉上眼，夢就來了。
　　夢里沒有桃之夭夭，沒有雨夜清風(fēng)，有的永遠是蒼白的醫(yī)院，冰涼的房間，形形色色的人，骨瘦如柴的身體。在夢里時我就想，都怪阿洵說這些事情，害得我連做夢都那么累。
　　我在云銷雨霽時迎著第一縷陽光醒來，匆匆上岸。我擔(dān)心那被風(fēng)雨折磨了整夜的一林桃花，阿洵說過他們永遠不會凋謝，于是我看見滿林掛著雨滴的花朵在鋪滿厚厚一層落紅的土地上開得更加嬌艷。雨滴從花瓣上滑落，像極了傷春悲秋的戲子，濃妝艷抹，卻流下淚來。
　　回過頭看見阿洵從雨后的七彩光芒中走來，手里一捧被風(fēng)雨打落的桃花瓣，他真的很像桃花仙。
　　我穿著他白色外套，看著他帶著一雙含笑的眼睛，越走越近。我想起他在雨中問我為什么不回家，我笑著、望著走過來的他，回答：“我忘記了?！?br>　　我將自己忘記在這片桃林，不知今夕何夕。這是我的桃花源，我不愿離開，因它美好得如夢境一般。
　　夢境該比現(xiàn)實美好，而我的夢卻只叫人苦惱，因為我總夢到醫(yī)院。那個晌午，我靠著林子里最粗的一棵桃樹沉沉睡去，那苦惱就不知不覺蔓延了整個世界。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嗆得人輕輕咳嗽，我環(huán)顧四周：蒼白———果然又是醫(yī)院。與以往不同的是，病房里沒有其他人在，顯得特別死寂。我站在病床邊，床上有位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輕輕地費力地喚著我的名字，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感受淚水滾落，緩緩地滴在手上，落在地上。我扭頭看見房門虛掩著，隱約傳來細細的交談聲，我輕輕地走過去。
　　“他的身體越來越弱了?！甭曇粲行┧粏?，是媽媽。
　　“這種情況很危險，他的病怕是治不好了。”另一個聲音頓了頓，“現(xiàn)在也只能是拖著。”
　　我默默地回到房間，醫(yī)生的話讓我莫名地恐慌起來，那床上的人是誰，為什么我會如此痛苦，我張著口，叫出的卻是阿洵的名字。
　　我在夢境里尋找著出口，終于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回到那粉嫩的暖春時節(jié)，已是幽暗的黃昏。
　　阿洵坐在我身邊，正伸手拭去我臉上的淚水，垂下的眼睛里，笑意斂去了許多，但依然柔軟得像落在他肩上的桃花瓣。
　　我松了口氣，漸漸地平靜下來。我告訴阿洵我再也不想睡覺了。
　　他淡淡的笑著，問我為什么。
　　“因為很可怕，那不知名的心痛……”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一絲發(fā)抖，“夢里有一個人，生了一種很嚴(yán)重的病，我害怕有一天，再夢到醫(yī)院，卻再也沒有那個人了。”
　　“夢境……”阿洵的聲音很低，他忽然抬眼，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你覺得，現(xiàn)在是夢境嗎？”
　　漫山的花綻開得妖艷，落日將林子染得血紅，如我初來時的那樣。晚風(fēng)拂過我的耳邊，阿洵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那個問題在空中打著轉(zhuǎn)，我思索著該如何回答。
　　阿洵見我不說話，突然又問我：“如果現(xiàn)在真是夢呢？”
　　“現(xiàn)在是不是夢，我怎么會不清楚?！蔽颐摽诙?。
　　“還記得莊周嗎？他夢得連自己是人是蝶都分不清。”
　　的確，莊周夢蝶，魂夢顛倒，我只能啞言。
　　我想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日望著那倦鳥歸林、夕陽如火，感嘆這世外桃源的美好，猜測著哪天花會凋零，哪個雨夜我才能聽見笛聲。若這是夢境我也寧愿長睡不醒。
　　“你知道夢到了盡頭會怎樣嗎？”阿洵的聲音忽然就變得很輕，他沒有等我回答，也許他并不需要我回答，“會醒的。不論世界，還是世人，都會醒的?！?br>　　阿洵回到了烏篷船里，船里的燈一閃一閃，漁樵晚山，他的側(cè)影忽隱忽現(xiàn)，不像是漁夫。
　　阿洵不見了。
　　我找了他很久，可他卻在這茫茫山色中消失得干干凈凈，連同那一只穿越過水鄉(xiāng)煙火和山間冷雨的烏篷船。
　　我醒了，桃林世界一點點倒塌，我想起阿洵消失前的那個夜里，他彎下腰，伏在我的耳邊告訴我:,“人生不是用來逃避的，這世上哪有什么桃花源?！?br>　　我在床邊睡著了，揉了揉酸麻的手，我看清病床上的人了，起身，倒一杯水涼在那里，等會爺爺醒了可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