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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
●韓尚耀


  這入冬的第一場雪,大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飄零坐在這家酒館里,門外雪花飛舞的驛道上沒有一個客商。
  酒館里桌子上的油膩好像三十年都沒有擦洗過了,但沈飄零這張桌子卻是不然:雖然盛酒的白粗瓷碗是第一次擺上桌子,但顯然是在被用心洗過之后才能勉強發(fā)出這樣一種讓人覺得舒服的光。更不可思議的是,沈飄零的腳下還有一個火紅的炭盆。
  店小二當然不會主動去做這些事,沈飄零當然更不會去做。但,錢可以做到。
  “把這封信送到隆慶山莊,交給那里的少主人?!鄙蝻h零無神地盯著昏黃的油燈說。
  趴在柜臺上的店小二側了一下埋在滿是菜油水漬的破棉袍里的腦袋,看了看外面飄得正歡快的雪片,又斜眼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信,使勁縮了縮腦袋,把本來就籠在袖子的雙手籠得更緊了。
  但他很快就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突然又看見沈飄零掏出了一錠一百兩的銀子。這讓他忽然發(fā)現(xiàn)外面并沒有下雪,或者從昨天到今天甚至一直到明天,外面都是艷陽天,而且他現(xiàn)在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變得很輕快,所以他抓起桌上的信,當然還有銀子,像一只生了翅膀的鳥飛了出去。
  沈飄零呷了一口剛溫好的酒,用一種舒服的姿勢靠在椅子上,沉沉地閉上眼睛,再不肯多做一件事。
  雪更緊了。天與地似乎也因這一重厚厚的雪簾而連在了一起。炭火隨著夜色的到來而燒得更旺,紅紅的火光映著沈飄零蒼白的臉,顯得他更疲憊了。
  當夜的第一聲雞鳴響起,沈飄零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此時,一個人的一只腳剛好邁進這酒館的門檻。
  “我知道你會準時來的?!鄙蝻h零笑了起來,這時他才顯得有了一點活力。
  “我也知道只有你才會在這樣的鬼天氣寫上一封‘初更時分,飲酒踏雪’的連鬼見了都發(fā)愁的信,把人約到這個連鬼都見不著的地方,飲酒踏雪———捉鬼?!甭≈橛裨凇帮嬀铺ぱ焙竺嬗旨由稀白焦怼眱蓚€字,故意裝出很生氣的樣子,把抖凈了雪的狐皮披風重重地摔在椅背上。
  沈飄零并沒有說對不起,他似乎很高興隆珠玉生氣,輕輕笑著從炭火上拿起一把一直都溫著的青銅酒壺,給隆珠玉倒了一碗酒。
  隆珠玉迫不及待地用三根手指夾起酒碗,吸了一大口,然后啜了一小口,再后來就慢慢地品了起來。一碗酒他竟然喝了差不多有一柱香的時間。對他這個酒鬼來說,天下只有一種酒能讓他這樣細細地來品。他露出很舒服很享受的樣子,問道:“依蘭釀的菊花酒?”
  沈飄零用暖融融的眼神,看著仍然意猶未盡的隆珠玉,輕輕地點了點頭。
  隆珠玉非常愉快地笑了起來,說:“你還是很有良心的嘛!這么長時間了還記得我喜歡喝依蘭的酒,而且又是在這樣的天氣從那么遠的地方給我送過來。唔,還是這么大一壇。嗯,我必須得好好地感謝你。”隆珠玉一邊興高采烈地說,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最后,一根手指落到了沈飄零的鼻尖上。
  “這是依蘭特意囑咐我給你送來的。但這是最后一壇了,以后再也沒有了?!鄙蝻h零挪了挪身子,好像是坐久了有些累。
  “哦?為什么?依蘭不再釀酒了?”隆珠玉很好奇。
  “依蘭不在了?!鄙蝻h零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去。
  這時恰巧一股疾風夾雜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從門外涌進來,那盞油燈東搖西擺地晃了幾下,再也支撐不住,終于滅了。
  “小二,扛張桌子把門給我頂上!”快要睡著的店小二在黑暗里突然聽得一聲暴喝,被驚得像一只跳騷一樣從柜臺上跳了起來。他不明白這位剛才比他撿到了一千兩銀子還要高興的大爺怎么會突然發(fā)這么大的火。
  燈又重新點亮。店小二看了看頹坐在椅子上的隆珠玉,再也不敢打盹了,他害怕待會這位大爺再發(fā)起火來,把這小店拆了都有可能。
  隆珠玉當然知道依蘭“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當那個“神醫(yī)”說出“病入膏肓”四個字的時候,若沒有沈飄零攔著,他已經拿針把那張“臭嘴”縫上了。
  他看著眼前神情蕭索的沈飄零,又想起依蘭,幾乎要流下淚來。但他不能流淚,因為沈飄零現(xiàn)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淚。
  沈飄零需要的是力量。他是沈飄零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而友情在任何時候都是最偉大的力量。
  他倒了兩碗酒。自己一碗,沈飄零一碗。
  有時候朋友之間并不需要說太多的話,所以他決定只說一句,一句他有把握能讓沈飄零振作起來的話。
  很多年以后,隆珠玉還在為自己能說出這樣一句極富意境的話而洋洋得意。
  他說:“不論你的心銹到什么程度,但彈出的曲子,一定都會有我在聽?!?br>  沈飄零抬起頭,眼中忽然就有了光亮,感激的淚光,堅定地目光。
  兩碗酒的熱氣在氤氳上升,四只手已經有力地握在了一起。
  雪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