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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動脈的末梢———豫東小火車見聞


  還以為前不久替換掉的綠皮火車是年代最久遠的了,可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淮陽沒有站臺的荒草地里爬上這窄軌小火車時,車內(nèi)的景象徹底顛覆了我的空間與時間觀。
  腳下就是傳說中全亞洲最長的、尚在運行的762cm的窄軌鐵路,年底停運。朱漆褪盡的木地板,低矮窄小的車廂,車廂壁上的標語,裂紋密布的鈷玻璃,零星落座的形容枯槁的老農(nóng)……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陳舊的色調(diào),整個圖像像是泛黃的一張老照片。
  想來此時情形和小火車初始運行的1966年應該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吧。方才它進站的時候,只顧端著相機給它照相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實在讓人捧腹:大老遠就鳴汽笛了,可是半天還不見進站,好不容易看見了,車頭和第二節(jié)車廂顛簸得厲害,就像一條不靈活的迅速爬行的蟲子。鐵軌上幾只羊本來是在吃草的,猶疑了好久才晃悠到鐵軌一側去,卻也不慌不忙。剛一停下,等車的幾個人就一擁而上了。
  火車開了。從停下到再次啟程連一分鐘都不到。整個車廂搖頭擺尾憨態(tài)可掬。速度并不快,風卻接連不斷地從各個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打量了車內(nèi)陳設,我更愿意隨處走走,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張望,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把頭手伸出了窗外。兩邊密集地種著高聳的白楊,從白楊的縫隙中能看見廣袤的田野,覆滿浮萍的魚塘,零星的農(nóng)家小院,和我曾經(jīng)所見的村莊完全不同,更美,更安詳,而且超然世外。
  半個小時了,習慣了顛簸似乎又覺得無聊。我們就去求車長允許進入車尾的一節(jié)由鋼板焊接成的車斗里去。
  這個貨廂就像一個略深的無蓋紙盒。有乘客運送的大麻袋和三輪摩托車什么的,空間很大,風聲呼呼。我套了件長袖襯衫,手腳并用翻了進去。
  站在正對車頭的最尾端,面向火車的來路,發(fā)現(xiàn)腳下窄窄的鐵軌倏忽閃過,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處,轟隆的呼嘯聲就來自腳下,風把頭發(fā)惡狠狠地甩到臉上,耳畔在呼嘯中找到了寧靜,我情不自禁的喊聲也被遠遠地拋在了遠處。
  當耳畔習慣了轟鳴,視覺就這樣輕易地感受到了寧靜。有時路過田野,玉米、西瓜和多種葉菜組成的矩形高高低低地流淌而去,就像起伏的琴鍵;有時路過浮萍堆積的魚塘,幾只雪白的鴨子搖曳著在水面的淡綠緞子上畫出墨綠的幾縷;有時路過農(nóng)家,趕著羊群的老農(nóng)垂著手看著火車的方向,眼神流露深沉或惆悵,我動作夸張地揮舞幾下胳膊,他們就會憨厚一笑,把捏著鞭子的手揮動幾下……在遠去的鐵軌上實在有說不完的故事,我看見年邁的老太太搖著蒲扇重新在鐵軌上落座,繼續(xù)她們被打擾前的家長里短———是啊,兩道鐵軌鋪在這田野上,只是田間的過客,能留下什么呢?而當遇見小孩子,一切又不同了,他們會率先笑起來,揮舞著雙手漸遠了,又看見他們饒有興致地俯在鐵軌上傾聽著什么,火車給他們留下了小小的驚喜,三十年,想必他們的上一代人就是這樣的成長的吧。
  許多事物就是這樣一閃而過,如同一個個短鏡頭留在了腦海里,可是它也是一組長鏡頭,從相遇到四目相對到遠去消失,多少人曾經(jīng)像我這樣目送車尾的人與物。相遇的彼此倏忽遠逝,而且極可能永不再見,可彼此卻如此真實地存在著。瞬間和永恒,就是一個個迅疾的擦肩而過引起的體悟。
  沒有什么能比這樣的一戶農(nóng)家更能引發(fā)我油然的感動,雖也是目光幾秒的停留,它的遠去卻能加深我的眷慕:紅磚院墻,低矮而整齊,石榴樹的濃蔭蔭庇著整個小院,黃土地,平整而略帶濃蔭下的潮濕,巨大的水缸和敞開的院門寂靜無人。厚重不失質(zhì)樸的色彩輝映著遠處燦爛得灼熱的陽光,比寫生更加精致。這就是我理想中的住所啊!不是恢宏細膩的哥特式建筑,不是講究莊嚴奢華的深宅大院,就是這樣自然而簡約的、普普通通的中國式的農(nóng)家小院,就在這安詳?shù)氖睾蛑姓故舅木袟l、主人的持家有道,不知守候了多少個世紀。
  我相信我在它的一閃之中看到了農(nóng)耕民族的根。雖可惜我和它相視錯過,連擦肩的機會也不曾有了??伤鼌s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底。
  有的地方連鐵軌里都長滿了青青的草??山咏粋€縣時鐵軌兩側就堆滿了垃圾,幾乎把鐵軌隱沒,骯臟難聞。縣城越大,垃圾綿亙得越遠,我迷惑于人的聚居到底是否會成為悲劇,于是越發(fā)想念我的農(nóng)家小院。
  其實豈止是車內(nèi)體現(xiàn)著時代特色呢!林間小河上橫跨的矮橋、沿途的幾個小站也從未經(jīng)過翻修。暗灰泛黃的水泥壁上鑄模的五角星紅旗浮雕、毛主席語錄、手寫的大標語和站名,還有沿途車站、紀念碑甚至天主堂的樣式無一不是那個年代獨有的風格。那是一個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時代,一個祖輩熟悉無比的時代。而實物,讓這個時代鮮活起來。
  突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火車雖小,鐵軌雖窄,變軌的岔道、過橋的減震軌、鳴笛的提示牌可是一樣也不少。唯獨不見道口,就是說當我們將要跨越城市寬闊平整的柏油馬路時,往返車輛早早地自覺守候在鐵軌兩側了,沒有任何攔截措施,然而火車行進速度是每小時20至30公里。當人們興味盎然地注視小火車徐徐開過之后一切照常進行?;秀遍g不由得感嘆時代的幻化:車內(nèi)與車外的兩個世界竟能接合得如此天衣無縫。自然的世界和城市的世界、六七十年代的世界和現(xiàn)在眼前的世界———它們的差距太大太大了。
  田間,黃昏。火車驚擾的楊樹樹梢的知了依然不間斷地飛舞起來,喧鬧著亂作一團,有的還掉進了貨廂里。農(nóng)民有的在侍弄他們的作物,有的在噴灑農(nóng)藥,半個身子隱沒在濃綠里,黑得發(fā)亮的手臂和脖頸不知度過了多少個灼人的暑日。三十余年過去了,這一方水土沒什么變化,可生活,尤其是城市的生活,卻是翻天覆地的??!
  鐵路一直被稱作國民經(jīng)濟的動脈,而小火車和它的窄軌鐵路已經(jīng)延伸入廣袤農(nóng)村田間地頭這些末梢之處不知有多久了,許多年來,它就是這往末梢供氧的毛細,它就是聯(lián)系“外面的世界”的通途!很快,僅有的小火車也將在年底停止運營。那時候,沿途的寧靜將不再被打擾,新的變化也會一點點進行下去?;牟蓦[沒的窄軌鐵路也將安靜地陪伴田野從此緘默。
  懷念小火車,懷念那個祖輩奮斗過、嘆息過、傳承過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