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思想家楊朱感到人生歧路重重，迷途之中尚有迷途，大哭道：“此夫過跬步而覺跌千里者夫”。面對萬千衢涂，楊朱擁有充分的選擇自由，但是迷茫與困惑也由此而來。當理性人的時代降臨，我們得以更加充分地享有意思自治，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生活中的每一個選擇，乃至創(chuàng)設一種法律關系。然而，我們對自由的焦慮卻愈發(fā)深沉?，F(xiàn)代人的自由概念天然地被施以一種魔法，行為自由與效果自主相輔相成。
　　于是，少年在面對由遠方通向腳底的萬千條路時，躊躇了。阮籍在面臨歧路之時尚能大哭而返，可是今天，我們的回路已經(jīng)依稀難辨。我們太需要一種對于自我能力的確證，借由這種確證，來獲得行使自由的力量。也許，唯有閱讀，能夠?qū)⒅n予舉步維艱的少年。
　　閱讀就如同一場自我啟蒙?？档略凇妒裁词菃⒚蛇\動》的開篇即言：“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不成熟狀態(tài)就是不經(jīng)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庇纱?，所謂閱讀，它既不為我們提供答案，也不為我們做出選擇，它不需要人讓渡出任何一份自由，只是喚醒我們身體中早已埋藏的種子——對于道德、真相和美的感知。
　　沒有塑造，沒有指引，而僅僅是喚醒，這正是閱讀的無與倫比之處。它完美地消解了自己的出身可能帶來的悖論。因為文本與閱讀行為存在無法脫離生活的情況，其自身亦遍布著歧途。將閱讀視作發(fā)現(xiàn)真理的過程也許誤讀了其本意，甚至是一件充滿了危險的事，盡管這幾乎是所有青年不可避免的過程。
　　從這片危險的風浪中跋涉而過絕非是一種良好的體驗。當案頭上的書越摞越高，書脊上寫滿了燦若星河的名字，連同它們板磚一樣的厚度，仿佛一起鄭重其事地宣布著五千年文明的精髓和浩渺宇宙的真理。虔誠的少年指著一個又一個字費力地讀下去，像是佝僂著背，散亂著花白頭發(fā)的老人，正在黃昏之下踽踽前行。這種居高臨下的啟蒙自始便不平等，它甚至是一場思想的監(jiān)禁，悄無聲息間，在我們獨立的靈魂外筑起高墻。
　　不要讓閱讀成為屏障。真正的閱讀本身亦牢牢遵循著自由的法則，若將之比作書本與讀者間的一紙契約，任何的契約必定由平等的主體基于自由的意思而訂立。當然，如同契約的雙方往往需要互負給付，閱讀賦予了我們行使自由的勇氣，而我們要以無數(shù)次的孤獨、自卑與迷茫作為對價。我們不得不在利維坦的咆哮之下膽戰(zhàn)心驚，在尼采撕裂的宣言下忍受著搖搖欲墜。在天才靈敏的感知力前，自卑感將會在身體里蔓延。貝卡利亞在與我相差無幾的年紀里已經(jīng)寫下了昭告現(xiàn)代文明的篇章，約翰?密爾在離開父親的那一刻仍為自己的“無知”而心憂……他們不斷地提醒我注意到自己的資質(zhì)平庸，而我能做的，唯有默默地讀下去。
　　但事實是，永遠不會存在這樣風和日麗的一天，當面對一個岔口的時候，我們?nèi)缬猩衩髦嘎钒愕模杆儆挚隙ǖ刈龀隽俗钫_的選擇，從此，沒有例外地在每一個拐點品嘗到行使自由的快樂。盡管少年已經(jīng)在朦朦朧朧里勾畫出了閱讀的輪廓，也通過了它一次又一次的考驗，但是迷茫不會停止。迷茫將是少年恒久面對的主題，因為調(diào)度我們心底那些感知與價值的方法將永恒地在時空上錯位。我時常有一種奇異的想象，眼見的世界只是時間海洋中的一片浮島，所有空間意義上的坐標都將隨著浮島一絲一毫的漂移而發(fā)生決裂式的變化。也許天才般的感知力與洞察力足以讓人宣稱將找到判斷一切迷途的方法，但是遺憾的是，這樣的方法轉(zhuǎn)瞬即逝。所有對于分岔路的選擇都必須基于一種自信而即時地作出，僅憑我們心中蘊藏的最溫柔的情感與最樸實的價值。這是我們生而有之，并借以閱讀不斷強健與有力起來的途徑。去聽它們突突的搏動吧！
　　選擇不會停止，迷茫不會停止。但是少年自有炬火，照亮這漫漫的長夜，無盡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