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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報(b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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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與人
○張賀洋


  上善若水,此之謂其義。
  我一向?qū)λ蟹N感覺,它本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朋友,卻因這種親近而使我的感情抽象化了——就像它一樣,方圓不定,流淌隨形,但初心始終不變。這種心心相生的共鳴,恐怕得由它的朋友——橋來給個(gè)答案了。
  然而此刻的這座橋不過也罷,我還不想因我的生分而攪擾它本應(yīng)有的寧靜。順其自然吧,也許以后自會有答案。其實(shí)朦朧也是種美。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gè)夏天,我來到西北邊陲阿爾泰山,一彎青月橫亙在準(zhǔn)噶爾和西伯利亞之間,自然而寧靜。千年前的動(dòng)蕩猶有余音,此刻它卻成了山風(fēng)的偶爾低吟,一縷輕煙挾勢而上,融入峰頂?shù)陌缀?;日光若隱若現(xiàn),灑下一串碎影。青峰微籠淡金,安寧而祥和。雖未至百尺絕巚,我卻不敢高聲語,一路輕踱信步,收盡滿眼旖旎。我喜歡這種和諧,這種沒有紛爭、沒有顧慮的和諧。
  耳邊傳來水聲,這是來自額爾齊斯河的問候。它的母親,靈秀的阿爾泰,將自己的血脈與它接通,千百年水聲潺潺,微起輕伏,生機(jī)勃勃,淌著大漠瀚海,映著鐵馬胡塵。初見之時(shí),我還捉摸不透它,但它的輕快與跳躍,無疑給這靜謐山色添了幾分動(dòng)感。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前路漸闊,時(shí)有牛羊成群飲于河畔,也有一些馬匹,但都沒有鞍轡。不知它生性如此,抑或是它的主人今日慈悲,給予它這可貴的自由?想到這兒,我不禁側(cè)首望了一下自己的雙肩。
  蔥綠的樹影漏下一點(diǎn)細(xì)碎的日光,湛藍(lán)的天空也仿佛被這河水洗過一般。一切的一切,仿佛夢里,又恍如世間。山與水如同畫一般,卻又比畫來得宛轉(zhuǎn),來得暢快。以前沒敢想過置身畫中是什么感覺,事后才想到這一點(diǎn),又嘲弄起自己當(dāng)時(shí)的癡,竟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名家用筆和水彩作畫,而我在用自己作畫,融為了它的一部分,恍若時(shí)間定格,拋開一切,便什么都不想了,心中只剩下自由——自由,即是永恒。
  我入世未深,于哲學(xué)所見不過萬億分之一二,自然不敢附會如莊周般栩乎蘧然地化蝶而舞。只是,在額爾齊斯河水聲的伴奏下,我內(nèi)心縈繞的主旋律,似乎移了調(diào)數(shù)。此刻的一切,我說不出道不明,還是接著走吧。
  行進(jìn)間,似乎覺得山愈發(fā)高了,而且正向中央,向我們夾攻而來。這時(shí)我的心仿佛涓流撞上一塊礁石,若有若無地一跳。于是我下意識地扭頭看它。
  它似乎也有所察覺,先前那童話般的、田園詩般的柔情萬種退去了一些,水更急了,聲響也淙淙錚錚起來。我突然想說點(diǎn)什么,可話到舌上硬是被咽了回去,步子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前路茫然未知,期冀與恐懼的合力終究會讓勇者選擇前進(jìn)。我不敢自詡為勇士,卻也不甘心承認(rèn)自己會在不久后輸?shù)羰裁础?br>  可愈發(fā)狹窄的山路卻總挑逗我的勇氣。巉巖林立,腳下仿佛一斧削出的小徑,都不禁令我心生不安。對面巖壁上的盤羊不時(shí)抬頭向我問候,似在用它那平穩(wěn)的身軀從我身上撈取一點(diǎn)自信,人猶如此!我顧不上同它辯駁,因?yàn)轭~爾齊斯河又在催我了,用它那急促的音調(diào)。
  呵!“不問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值此夏日,你還想為我上演一出《秋聲賦》?算了,且聽你的,趕些步伐就是了。
  然而我不曾想,這樣一來,先前的逡巡、顧慮、惶恐,一霎時(shí)消退許多。匆匆行過的緊張感取代了它們。當(dāng)我發(fā)覺自己已置身于半山崖之上時(shí),我猛地聽見驚雷般的鳴嘯,感覺到一陣勢不可擋的銳氣奔涌而來!前方的路徑被山壁擠成了石罅,洶涌的激流仍未止步,而是向著前方呼嘯而去,聚一腔豪氣,沖向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的心不由得一顫。屹立千年的阿爾泰,不僅有母親的柔情,更有父親的堅(jiān)韌。在她鞭策下的額爾齊斯河,披著柔綺的外表,卻在跌宕起伏中一次次淬煉、凝集、聚變、升華??此茖こ5乃?,在額爾齊斯河這個(gè)特定單元里,也煥發(fā)出生命的靈氣,柔中有韌,奔涌一生!
  我微微頷首,凝視著它的前進(jìn)方向。青銅色的山壁映入水中,增了幾分深邃與成熟。這是它向我告別的神色。前路崎嶇,更兼臨近國界,難以遠(yuǎn)送。權(quán)且把太陽漏下的幾點(diǎn)金光作為最后的祝福奉上,不知它笑納否?
  此一去,不論我和它,都不能預(yù)料前路休祲。轉(zhuǎn)念一想,人生于世上,行于路上,總盼有人偕行,只是因?yàn)槌錆M了對明天的渴慕與未知,對今天的享受與留戀,和對昨日的懷緬與追思。天空明滅,卻總堅(jiān)信那一時(shí)誓言的力量,并以此寄予無限希望。可人生而有命,誰也沒有左右一切之力。今日我們揮手別過,當(dāng)它沖出國境,歷經(jīng)中亞荒漠,最后沖上西伯利亞平原,投入鄂畢河的懷抱,融入北冰洋之時(shí),倘使它靈性猶在,一定會有萬語千言吧?可惜我難以聆聽了。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我在沉思中抬起頭來,滿山的綠影托著瑩瑩的天空,綿延不絕的山巒在寧靜中透著希望。我想,水在四大圈層循環(huán),猶如人在六界中輪回,誰也做不到永恒不變。只是,在手中流逝的無數(shù)個(gè)剎那中,握住屬于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任憑風(fēng)雨如磐,多少年后,依舊問心無愧。——也許,這即是一種至上無界的永恒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