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報
電子報

從執(zhí)筆到執(zhí)手




  煩悶的時候,閉門寫字似乎總能找尋到一些意外的快樂。我找出買來從未用過的鋼筆,灌注墨水,鋪開白紙,提筆抄寫詩詞,或是從心頭冒出來的句子;所寫的好像不是字,而是從內(nèi)心涌出來的故事,一撇一捺,點折彎鉤,都是喜怒哀樂,酸甜苦辣。
  大哲學家王陽明的“格物”心得,其實也是從寫字開始的。新婚不久,他在外舅的官署里做事,沒事的時候他就臨池學書,不僅書法大有長進,而且有所體悟,“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寫字首先是一種態(tài)度,再是一種磨練,既在字上磨,亦是在事上磨,在起承轉合的人世間磨,往深層次說,就是人們常說的修行。
  字里有乾坤,字里有日月。光寫是不夠的,讀字帖也是蠻有意思的事。慢慢品讀詩仙李白唯一存世的真跡書法《上陽臺帖》,恍悟,李白的墨稿是唯一的,正如李白是唯一的?!吧礁咚L,物象萬千,非有老筆,清壯可窮?!碧械摹瓣柵_”即司馬承禎位于王屋山上的陽臺觀。極為簡單的字,氤氳出了盛唐的氣象,書寫出了大唐的青春,李白的那支筆,在今天還溫熱著,吞吐著,游走著,字里行間,全是淋漓的生命之美———那份超越時空的通透和清明,正是李白人格的燭照和精神的光芒。
  由此可見,其字如其人,并非只是說說而已,而是人格、氣節(jié)、精神、心境的外顯。抑或是說,書法的最高境界就是安頓身心,大千世界中,那一管筆成為一個精神支點,撬動起我們的自由和所愛。泉城廣場、黑虎泉畔,那些揮舞自制拖把寫大字的長者,他們蘸水為墨,以地為紙,旁若無人,寫個盡興,即使清風吹走了字跡,裊裊的筆墨、喧騰的氣勢卻在心頭芬芳;我感動于古人的用字,如王羲之的《衰老貼》,“吾頃無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噉,而猶有勞務。甚劣劣。”然而,一個“噉”字,線條糾纏,字體輕盈,引人浮想聯(lián)翩。我更驚訝于殷浩在空中寫字,當年兩次兵伐慘敗,他幾近瘋狂,精神失常,用手比劃著在空中寫字,有人研究他的筆畫是“咄咄怪事”四個字。好一個“咄咄”!與辛棄疾的“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如出一轍,是發(fā)憤宣泄,何嘗不是至痛時刻的情感流瀉?
  一字一故事,一書一人生。我癡迷于漢字書寫,更癡迷于當下能夠執(zhí)筆的日子。執(zhí)筆,久而久之就會變成“執(zhí)手”,“不得執(zhí)手,此恨何深?!毕胂?,字如橋梁,臨帖是與古人會晤,寫信是與友人交談,情書是與愛人表白,字條是與他人留言……斑斑墨痕,原來都是我們的執(zhí)手遠握,不覺中整個身體也暖了起來。這個春天,我在書店簽售新書時,有讀者拍下我執(zhí)筆的樣子,回來翻看不禁心頭一動,執(zhí)筆的樣子,也是生命的攀爬,有多少傷痛就有多少自在,有多少輕盈就有多少活力。無論是誰,無論遭遇怎樣的至暗時光,提筆書寫的瞬間,都是真誠的、自足的,亦是赤子的、老成的,甚至有淚水在心底翻涌如花,那是痛苦的生命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