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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妹家來了普查員

脫貧普查員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框眼鏡,櫻紅的小嘴緊抿著,顯得十分嫻靜。當她急步行走時,腦后的馬尾巴,卻又隨之不停地左右搖晃,因此端莊之外,又平添了幾分俏皮。

“阿姨,根據(jù)你的收入,你可不能算是脫貧?!惫媚飺芾种械腜AD機,一字一頓地說,“糧食補貼一百二十五元,種植蔬菜收入兩千三百元……”

“可不能?!鄙矫眉绷?,上前盯著姑娘的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嗡聲嗡氣道,“這不能。我家的收入已經(jīng)超過了標準,應當脫貧啦。”

“對,應當算脫貧?!闭驹谝慌缘拇逯埠苤?。他轉了個身,站在門口,高大的身材幾乎遮住了光線。

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沖著村支書一瞪,低聲道:“不是明確要求你們村干部不得插言么?支部書記也得帶個好頭?!?/p>

“山妹一家這么勤快,怎能不脫貧呢?”村支書嘀咕著,不自然地用手搔了一下腦袋。他的腦門上頭發(fā)稀疏。這讓他的搔頭動作,滑稽又尷尬。

姑娘沒理他,轉頭朝著山妹,微笑地講解著:“阿姨,你看,你看,你這兩年,看病花費太大。收入應當減去這些開支,留下的才是你的可支配收入。”

“啥叫可支配?”山妹只讀過幾個月的書,她理解不了這個詞。她低著頭,看著姑娘一只手托著平板電腦,一只手飛快地打字,突然大聲道:“姑娘,我不當貧困戶了,不行嗎?求求你,就算我脫貧了?!?/p>

“不行啊,阿姨。我得實事求是。”姑娘的語氣斬釘截鐵,“你看,你女兒英子、兒子阿亮都還在讀書,一個上職高,一個上小學。這些都是硬性開支?!?/p>

山妹咬咬牙,仿佛在自言自語:“明年,我也去打工,我不信,脫不了貧?!?/p>

“不行啊。阿姨,你得的是嚴重的肝硬化,可得好好治療一下,耽擱不得?!惫媚镪P切地仰起頭,盯著山妹看了一會兒,又說,“你看看,你的肚子大得有點不正常?!?/p>

“是的,姐姐。我媽前幾天又肝腹水了,住了幾天院。”一個小男孩幾步跨進大門,將書包往客廳中央的飯桌上一扔,爾后兩手抱起桌上的一個瓷茶缸,咕嘟咕嘟猛喝了一陣。

“阿亮,你多嘴?!鄙矫眯Φ?,伸出手,裝著要打他嘴巴的樣子。

阿亮放下茶缸,沖普查員一笑,又幾步跨出了大門,一溜煙似的跑了。

“他干什么去了?”姑娘很好奇。她覺得這虎頭虎腦的男孩挺逗人喜愛。

“他能干什么?還不是看他這幾只鵝了。天天叫著,養(yǎng)肥了,要賣了給我看病。”山妹走過來,從桌上拿起他的書包,順手掛在大門后面的掛鉤上。

“哦,好懂事的娃娃?!惫媚飦碜躁儽保谀喜x大學,當上普查員后,第一次深入到江南的小山村??词裁炊夹缕?。

江南人把兒子稱做崽。山妹雖然沒聽清娃這個詞,可對懂事的定性挺敏感。一聽,臉上立時閃現(xiàn)出一絲光彩,夸獎道:“要說懂事,我這崽沒得說。我那英子也一樣,為了不讓我太辛苦。她沒去讀高中,頂著這么好的成績,硬是去讀了一個小大學。”山妹臉上的亮色瞬間暗淡了下去。

姑娘已看了貧困戶登記證,也翻閱了一大堆的資料,知道英子在江西省衛(wèi)生職業(yè)學院讀醫(yī)學檢驗專業(yè)。初中生入學,五年制,畢業(yè)后是大專生。

“英子的確是個好姑娘。聽說她的中考成績,完全能上楊田一中。”站在門口一直未開口的村支書下意識地拍了拍大門,插話說,“唉,這小孩為了治她娘的病,沒上高中,還去讀了醫(yī)。只可惜,不是高中生,學不了臨床醫(yī)學專業(yè)。唉……”

“是我得錯了病,害了英子?!鄙矫靡贿呎f一邊搖頭。她伸出手,摸了摸普查員腦后的馬尾巴,慢悠悠地說,“姑娘,你叫什么,幾歲了?真是巧了,你跟我家英子,身子差不多高?!?/p>

“阿姨,我叫楊丹丹,今年20歲?!?姑娘的普查即將結束,但她沒有馬上離開,而是一屁股坐在一張竹椅上,凝視著山妹,腦海中不斷地變換著幾個動人的場景。

廣闊的田野上,青青的野草漫天遍地,五顏六色的野花星星點點,把這春天裝扮得分外妖艷。一群孩子唱著歌兒,背著書包,高興地向著學校跑去。只有一個小女孩,怯怯地牽著一頭大黃牛,慢慢地走在田間。她望著同伴們遠去的背影,眼睛里裝滿了羨慕。當同伴們放學回家時,看見小女孩已把牛喂得肚子飽飽,而且在她的小手上,還提著一籃子滿滿的豬草。這些野菜,是喂豬的最好飼料。人群里有人大喊著山妹的名字,也有人在高聲地嘲笑,唱的也是歌兒:“沒爹的崽,冒書讀;沒爹的女,沒人要。沒爹的崽,冒人要;沒爹的女,天天累?!薄霸俪俪焙鋈?,有人沖著人群狂奔,發(fā)瘋似地追逐。這是山妹的大哥。為了大哥,山妹只上了半年的小學,就主動棄學了。

皎潔的月光,灑在一望無垠的大地上。夜深人靜,山妹出去替責任田放水,又遇上了村里的麻子大爺。麻子大爺雖然五十多歲,可是欺負孤兒寡母從不含糊。他喝斥道:“山妹,我先放,你放什么水?!鄙矫蒙碜右欢?,但她馬上穩(wěn)住了神,朗聲道:“大爺,我們家也得吃飯呀。”麻子大爺依然舉起鐵鍬,把山妹家的水口全堵住了。山妹只得向著黑暗中的遠山低聲呼喚:“爸爸,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們,為什么?”但她沒有哭。有一次深夜,山妹遇上了村里最難纏的滾刀肉。那滾刀肉與她爭辯了幾個回合,理屈詞窮,只得用力推她一手,讓她跌倒在水溝里。寧靜的月光,照著水淋淋的山妹。山妹默默地用手絞著衣服上的水,依然沒有流一滴眼淚。

山妹出嫁后,過了幾年幸福的日子。卻未料六歲的大兒子中毒身亡。這一回,山妹哭啞了嗓子,哭干了眼淚。當車子裝著她六歲兒子的遺體,運往醫(yī)院進行解剖時,山妹暈倒在地,醒來后,一路爬著,追著車子離去的方向。黑黑的地面上,留下的是她長長的血跡……

這一切,都是村里人七嘴八舌,爭著告訴楊丹丹的。進門之前,村支書也講了一個故事,并反復地說:“這個山妹,前年開始就要退出貧困戶,我們沒同意?!?/p>

大兒子夭折后,山妹長期抑郁,幾年下來,身體素質(zhì)急劇惡化,可是為了省錢,她從未體檢過。等到肚子脹得如一面鼓時,一查,居然是到了失代償期的重度肝硬化。住了好幾次院,她的大哥終于得知了消息,急匆匆地趕去看望。其時,山妹全家身無分文,不知如何招待大哥。萬般無奈,山妹竟然悄悄地上街,將一頭長長的秀發(fā)賣了,然后割了兩斤豬肉,兩塊豆腐,使魔術一般變出了六個菜。眼尖的大哥發(fā)現(xiàn)了秘密,不禁失聲痛哭,硬是沒咽下一口飯……

想到這兒,楊丹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她從身上掏出五百元錢,放在桌上,對山妹說:“阿姨,我的調(diào)查結束了。你現(xiàn)在雖然不能算脫貧,但是你的精神很富有,我向你致敬?!?/p>

山妹一時愣了。她望著桌上的錢,有些惱怒地說:“姑娘,哦,你叫丹丹。丹丹姑娘,你這是啥意思?阿姨這個人,平時最嫌棄隨便拿人錢?!?/p>

“我知道。阿姨,你賣頭發(fā)的故事,讓人聽了既佩服,又心酸。”丹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忙朝村支書吐了吐舌頭。

山妹并沒在意。她微微一笑說:“哦,那都是過去的事了?,F(xiàn)在,黨的政策這么好,我還怕什么。我這個病,給家里、給社會都添麻煩了?!鄙矫萌∑鹱郎系腻X,硬塞還給楊丹丹。

楊丹丹臉微微地紅了,急道:“阿姨,我知道你與別人不同??蛇@是我的一點心意?!?/p>

“這可使不得。”山妹一臉嚴肅地說道,“這一回,你不算我脫貧,我心里不得勁。如果明年你來,我肯定能脫貧?!?/p>

“我信,等我明年再來,我希望你的病也好了,英子妹妹也能見到。”楊丹丹帶上普查的工具,準備離開。

“姐姐,你看我養(yǎng)的鵝?!贝丝蹋⒘琳s著一群大白鵝往家里走來。見楊丹丹要走,急忙揮手。

“我看見了,小可愛?!睏畹さご笮Φ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