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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豆腐鋪

  自我有記憶起,劉東東就留著大平頭,四方大臉完整地露出來,從后面看過去,和板磚沒有兩樣。阿潤說,東哥很酷,像金庸小說里的大俠。程爾笑笑,大俠游走四方,行俠仗義,東哥走哪都帶著一身的豆腐味兒,有這樣的大俠么?我伸出手朝程爾的胳膊擰去,他哎呦呦地叫著,我白他一眼。
  那時,我家院子里種滿了白色蜀葵,乳白色的花朵迷人又安靜,這個色彩總讓我想到劉東東,想到他低頭不語又若有所思的模樣。
  當年,鎮(zhèn)子上只有他們一家豆腐店,豆腐又嫩又香,白白軟軟,外面裹著一層淡淡的乳黃色。大人們經(jīng)常開玩笑——北灣鎮(zhèn)的人吶,啥都可以不吃,就是不能不吃東家的豆腐。這豆腐也是神奇,怎么做都好吃,我最愛吃燒豆腐。在家門外一聞到紅青尖椒和蒜香味兒,我就知道即將出鍋的八成是燒豆腐。腳下的步子也被豆腐香味牽引著快了起來。
  劉東東家在橋梓巷巷口,家門口對面是一棵百年大槐樹?;被ㄩ_時,花的香氣一直滲進豆腐里。連劉東東身上的豆腐氣味,也被花香遮蓋住不少。他家的家門口有一面發(fā)舊的紅色旗子,橫插在墻上,邊兒是鋸齒狀的,黑色楷書寫著工整的五個大字:東家豆腐鋪。
  據(jù)說制作旗子時,劉東東的父親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回家了,劉爺爺一生氣,揮著手對廣告公司的職員說:“做成東家豆腐鋪!他媽的劉天慶,你這樣對待我孫子,這個劉字我還不稀得用呢!”職員抿嘴笑著,偷瞥一眼劉爺爺,“劉大爺,您不是也姓劉么?!眲敔?shù)氖衷诳罩械菚r停住,又立馬摸了一把稀疏的白發(fā),“這個店,是我給東東的,叫東家有問題嗎?”職員識趣,不再接話,埋頭干起活來。
  劉爺爺將他們家的一間房子,改成了專做豆腐的房間,是祖?zhèn)鞯氖炙?,但是劉爺爺有好些年沒有做了,獨子劉天慶小時候死活不學,為此挨了不少打。這不有了孫子,劉爺爺?shù)氖钟职W起來了,“東東,爺爺給你教這手藝,是為了不餓死你,你看看你那老子,壓根就不管你,爺爺教你做豆腐,你覺得好不好?”劉爺爺兩眼放光,滿臉期待地注視著劉東東。
  劉東東端著小板凳坐在爺爺面前,日光落滿了他的身子,他不大聽得懂爺爺說的話,愣愣地點點頭。那年他十歲,母親因病去世兩年了,父親去外地經(jīng)商,自走后就沒有回來過。兩個之前在他生命里說說笑笑的人,突然就沒了影子。不知道去何處才能找回來。從那時候起,他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總是沉默不語。他們家的花園里種滿了紅色月季,夏日光太烈,一朵接一朵地萎謝,夜里望過去,一灘灘爛泥似的。
  劉爺爺看到孫子點頭,隨即笑起來,雙手同時落到大腿上,手背上攀爬著的皺紋也跟著抖了抖。他立馬起身,騎上自行車去廣告公司做旗子去了。豆腐鋪就這樣開張了。自那以后,那間豆腐屋里的每個角落,每種氣味,都融進了劉東東卑微成長起來的生命里。

  橋梓巷總共有十來戶人,我們家也是其中一戶。那時最快樂的事,莫過于小孩之間的游戲。四五個小孩走在一起,阿潤和程爾帶頭,別的小孩隨在身后,我們踏著大步,朝劉東東家走去。塵土飛揚起來,從遠處看過來,我們的笑容和聲音,都在沙子里,是渾濁的。
  那是90年代,巷口有一家名為“義烏”的音像店,進進出出的人,很是熱鬧,絲毫不亞于后來進出游戲廳和網(wǎng)吧的人。老板是個浙江人,留著四大天王同款中分發(fā)型,藍色的的確良襯衫,扣子解到鎖骨位置,和紅頭發(fā)的老板娘說笑,笑聲都很尖銳,我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只有在和顧客聊天時,他們才會說起蹩腳的普通話。私底下,我們都瞧不起他,覺得他很俗氣。這個印象是怎么來的呢?有次我們跟著劉東東去河邊玩——所謂的“玩”,是他蹲在樹下吸煙,我們默默地待在一旁。程爾說了一句“‘義烏’的老板很帥,像劉德華”,話音還沒落,劉東東已經(jīng)順手將煙頭插進土里,站起身子用右腳尖用力蹂了蹂,“他很俗氣”。聲音低低的,漫不經(jīng)心地鉆進我們的耳朵。對那時的我們而言,劉東東說的話都是正確的,不可反駁,無可質(zhì)疑。
  他是我們之中年齡最大的,比我們每個人都要長三歲甚至更多。在我們還在聽兒歌時,他已經(jīng)開始聽beyond了。我們站在豆腐屋的門口等他,不敢打擾他,那個房間總是很暗沉,劉東東也跟著暗了起來,黑色白色混在一起,是我后來一直喜歡的色調(diào)。
  他見到我們總是微微一笑。我年齡最小,也最矮,比他小五歲。我仰起頭看著他方正的腦袋,黑又亮的眼睛,臉上還沾著豆腐渣。我指著那些豆腐渣,吃吃地笑著,“劉東東,你臉上有豆腐渣?!边@是令我驕傲,令我滿足的一件事。因為只有我才可以直呼他的名字,指出他的“難堪”和“丑態(tài)”。其他人都只能附和著笑笑。他對我們中的每個人都黑過臉,除了我。在少年的世界里,大人是可怕又神秘。我們好奇大人的世界,接近不了神秘的大人,我們便將這種期待,轉移到劉東東身上,他是“小大人”,是可以和我們玩鬧的人——由此,我們也接近了大人,我們也是和大人一樣的人了。
  “走吧,我們?nèi)ベI磁帶?!眲|東牽起我的手,他的手濕漉漉的,指肚泛著紅色,像熟透后剝了皮的蝦。
  小孩們圍在他身邊,邁著前后不一的步子。秋日的傍晚,江河遼闊,夕陽是一條薄薄的看不到邊兒的紗巾。兩邊的人家里飄出陣陣飯香,炒肉絲,紅燒茄子,蒸熟的白大米……我們一路嗅著不同的氣味走到放著beyond磁帶的貨架旁。
  劉東東伸手從上面拿下來一盤磁帶,我踮著腳尖,看到黑色的封面上印著四個白色的大字:真的愛你。劉東東正反仔細瞧著。阿潤和程爾在門口大聲地笑。老板和老板娘不知何故吵起來了。我們退到一邊看熱鬧,磁帶將整個房子圍住,像劉東東家的一塊塊豆腐。只是這豆腐帶著色彩,帶著聲音。一根筷子戳進盤子里,豆腐稀啦啦地碎了,像老板娘的笑容一樣。她蹲在地上開始哭,老板走到門口點燃一支煙,青藍色的煙云飄出去,在路人頭頂四散開來。
  劉東東扶起老板娘,從兜里掏出三張皺巴巴的一塊錢,眼神示意我們,該回家了。當然,是回劉東東的家。
  他們家的房子以前是全鎮(zhèn)最破的,后來他父親在外做生意掙了錢,第一件事就是回來翻修房子。那段日子,他們家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都是頂著頭盔,渾身沾滿泥灰的工匠。我對劉東東父親最初的稀薄記憶,就停留在那個時候。他父親生得俊朗,不像在利益場上摸爬滾打的商人,倒像是民國時期提著銹紅色的皮箱、飄洋過海去求學的讀書人。
  那股子飄逸瀟灑勁,在劉東東身上沒有絲毫體現(xiàn)。
  他家里的紅木家具,地上锃亮的白色瓷磚,掛在客廳里的清明上河圖,都是跟隨他父親一起來的。他父親走后,東西還好好地待在那里,像是被人刻意忘記了一樣,扔在那里。
  “我給你們放歌?!眲|東拿出復讀機,將新買的磁帶小心翼翼地放進去。那個復讀機也是劉東東父親寄來的,那時鎮(zhèn)子上有復讀機的人總共才四戶人。我們望著那個神奇的小東西,驚訝好奇。我當時很羨慕劉東東,羨慕他不用被父母管束,羨慕他知道自己想聽什么歌,羨慕他已經(jīng)有了偶像,墻上貼著beyond的海報。
  我們圍在桌子前,劉東東對照著歌詞一句句認真聽著,嘴唇微微動著。劉東東說過這是粵語,我們聽不懂,也沒有興趣。
  我們開始覺得有些無聊,紛紛走到院子里去。劉東東沒有在意我們的離開。我腳剛踩到門檻上,“咔嚓”一聲,他關掉了復讀機,我頓住步子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泛著一層透亮的光,我?guī)е闷嬗只氐剿磉?。那是一層鋪平的水,是劉東東不停往外涌的淚水。我伸出手去碰,有些溫熱。
  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真的愛你》的歌詞。

  我十三歲那年,關于劉東東的記憶開始減少。上中學時,我轉到縣城去讀書。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小學最后的那個假期,一家人為了我讀書的事,忙得風風火火,像過年一樣。那個炎熱的夏日,汗水將我額前的碎發(fā),緊緊地貼在我的額頭上。我穿著淡綠色的裙子,去找劉東東。路過的地方盡是蟬鳴聲。
  他多數(shù)時間都在豆腐屋里,那間房子變得更暗了,我站在門檻上望著他。仿佛看到他老去的模樣。
  那時他十八歲了,他讀書晚,十八歲才初中畢業(yè)。本來以他的成績,考上縣一中沒問題??墒侵锌寄菐滋欤淌依飳儆谒目荚囄恢?,是空著的。劉爺爺?shù)共恢?,在他看來,考不上高中,大學,都無妨——東東就算守著豆腐鋪,也會過得很好咧!
  “讀了書又能怎樣,那個天慶,我辛辛苦苦地供他讀書,結果呢,良心還不是讓狗給吃了!”劉爺爺搖著蒲扇和門口的齊爺爺下著象棋,兩人都穿著白色背心,汗水濕了后背。劉爺爺?shù)摹榜R”上去碾了齊老的“車”,一個哈哈大笑,一個哎呦呦地拍著腦門。齊爺爺想反悔,想拿回自己輸?shù)舻钠遄?,劉爺爺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不能反悔!棋盤上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br>  巧的是,劉東東父親在那個假期回來了。這之前他也回來過幾次,每次來都是匆匆待一天,又連夜離開。他摸著劉東東的腦袋向劉東東告別,劉東東頭也不抬??墒歉赣H前腳一踏出門,他又會立馬跑出去。望著在視線里越縮越小的身影,渴望著父親能回一次頭。
  那個假期,也是劉東東家里第一次傳出大吵大鬧的聲音。
  “我在外面辛苦賺錢,是讓你好好學習的!不是讓你整天做豆腐的!”
  “這是我自己的事?!?br>  “你自己?要不是我,你能住上這房子嗎?要不是我,你能活下去嗎?你真以為你和你爺爺就靠著你們賣豆腐的錢活著???”
  “那我念書干嘛?做像你一樣的人嗎?”
  最后一句話劉東東是帶著哭腔吼出來的,他摔門而出,正好劉爺爺回家,看到孫子滿臉淚痕,急忙進屋,之后劉東東父親沒有再講一句話。只聽到劉爺爺?shù)牧R聲一聲蓋過一聲。
  劉東東父親夾著黑色公文包出來,我和程爾就在那棵大槐樹下,那是我第一次迎上他父親的目光,幽深清冽,如同我正趴在井邊望向井里。
  他穿著一身墨藍色的西服,皮鞋上沾上了灰土,我想象著他出門前認真擦鞋油的樣子。可能劉東東最像他父親的一點,是骨子里的冷靜與神秘。我和程爾一直望著他的身影離東家豆腐鋪越來越遠。我心里莫名有些孤獨,好像落了一場雪。但這明明是和我無關的事。
  “劉東東。”我站在豆腐屋門口,夏日的風吹動我的裙擺。
  劉東東抬起頭,望向門口的我,瞬間笑了。
  他帶我去他的房間,給我放beyond的歌,那天我才知道,七年前這個樂隊的主唱黃家駒在日本不幸離世。我看著劉東東低頭放磁帶的認真模樣,沒有為黃家駒悲傷,而是為他。愛的人離世,離開,像是約定好了一樣,要把他一個人扔在這里。我告訴他我要去縣城讀書了,他沒有抬頭,輕輕“嗯”了一聲,正在按開關鍵的手也停頓了一下。我問他為什么不讀高中了。他頓了頓,沒有吱聲。他抬眼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神里領會到我不該問。
  離開北灣的那天,天光大晴。我從車窗里看著外面不斷閃過的房子,大樹。心里一陣恍然。路過劉東東家時,我看到緊閉著的大門,和在我的期待中并沒有出現(xiàn)的人。那個瞬間我意識到有些東西,被這輛大眾牌小轎車一并帶著離開這里了,就像劉東東的模樣一樣,終于開始在我的記憶里沉下去。
  新地方我適應的很快,新的學校,新的同學,爸爸在縣城里開了一家卡拉ok。
  聽不到媽媽的嘮叨聲也沒那么想念。好久沒有吃到燒豆腐也開始忘記它的味道。我交了很多朋友,從一開始的一周回一次家,變成兩周一次,三周一次。媽媽罵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喜歡縣城的氣氛,還是刻意躲避著那股豆腐香氣,躲避劉東東。
  北灣的旅游業(yè)好像是在一夜之間興起的。從全國各地涌入各種小吃美食,湖南臭豆腐,沙縣小吃,廣西螺獅粉,南京鴨血粉絲湯。很多都是外地人開的店。政府看著發(fā)展勢頭好,一心要將北灣打造成“旅游度假村”,開始大規(guī)模的拆遷整修。橋梓巷也被列入拆遷整修行列,巷里的大人們跑到政府去鬧事,但是沒有什么用。政府人員安慰他們,可以給你們修更好的房子啊,這么好的政策,誰不想要啊,你們自己修,還不得花錢?哎呦你們就知足吧。
  說來奇怪,我最關心的并不是我們家的房子,而是劉東東家的。他那么愛他的豆腐鋪,就這樣拆了算怎么一回事呢。政府說這邊的鋪面要給橋梓巷的人每人一間,可是到底還是要重新開始。
  初三那年我回家時,北灣已經(jīng)變得不像北灣了,好幾條巷子都整修成了兩層樓的商業(yè)街,木制的建筑,像南方小城。街上行人很多,都是我不認識的面孔。東家豆腐鋪還在原來的位置,可是生意逐年慘淡下來。游客不買生豆腐,鎮(zhèn)子里原來住的人因為家里情況好轉,搬到縣城和市里去住了。
  程爾家也徹底搬走了,房子高價賣給了外地的有錢人,變成了那些人的“農(nóng)村度假地”。
  那是2003年,音像店還沒有大規(guī)模倒閉?!傲x烏”的生意還很好,門口音響里的歌曲由《真的愛你》變成了《晴天》。我去東家豆腐鋪找劉東東,他穿著白色的廚師服,低頭翻著手里的雜志,像一個老干部,只是他的膚色變黑不少,也是奇怪,他又不用天天在外面奔波,皮膚怎么也跟在風雨中奔波的人一樣了。北灣整修的時候他父親回來了一次,以劉東東的名義買下了幾家店鋪,租給了外地做生意的人。劉爺爺在家里搬遷的那一年去世,這個家,徹底屬于劉東東了。
  “劉東東,在看什么啊?這么認真。”我笑著走到他眼前。他太專注,被我嚇了一跳。
  “《讀者》?!彼鹉?,目光比以前溫和多了。裹在他身上的那層神秘感也悄悄脫落了。那一刻,他就是一個穿著廚師服手捧 《讀者》,在等待顧客的店主。他不再是“小大人”,不再是我們可以一起玩鬧的大人。我坐在他對面,環(huán)視整個豆腐鋪,墻上掛著關于劉家世代做豆腐的文字。我走近去看,想著到了劉東東這里,這歷史怕是要終止了。
  “東哥———吃飯了?!币粋€身著大紅色連衣裙的年輕女人,端著不銹鋼飯盒進來了,外面的槐樹不知何時被砍了,再也聞不到槐花的香味兒了,我們目光相撞,她莞爾一笑,盯著我問劉東東,“這是?”
  “是煥夢。”劉東東接過飯盒,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她,“我對你說過?!?br>  我點頭示意我要離開了,看著那個女人欲言又止的模樣,我不想聽她說任何,也不想聽劉東東說他們的任何,我年少的羨慕與嫉妒在那個夏日被悄無聲息地點燃了。

  東家豆腐鋪倒閉是早晚的事,收益不好不是最重要的,畢竟劉東東也不缺錢。只是做的豆腐賣不出去,他做豆腐的頻率也降低了。那間后來新修的豆腐屋,要徹底暗了。那個女人是南方人,在劉東東隔壁的鋪面開了北灣第一家奶茶店:避風塘。我不得不承認,她生得很美麗,至少讓年少的我自卑起來,她就像是一朵在黑夜里盛開的帶刺玫瑰,誰都接近不了,除了劉東東。
  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小院子,搬進了操著不同口音的人。院子里的花園也沒有了,白色蜀葵當時是被怎么砍掉的,也無法得知了。院子里有一根很長的鐵絲,從花園處一直連到主房的房檐上。上面晾曬過我所有的衣服和被子。我和程爾曾經(jīng)抱著院子里的被子不愿撒手。
  北灣中學也翻修了,修了新的籃球場和操場。曾經(jīng)劉東東扣過的籃板,也換成新的了,我和阿潤程爾去找劉東東時,曾坐過的水泥操場,鋪了一層草坪,后來的學生可以無所顧忌地躺在上面,十指交叉托著腦袋。新聞上說,這里所有的面孔都比以前要更明媚。
  我高三備考那年,劉東東帶著女朋友去廣州見家長了。女友家很滿意劉東東的經(jīng)濟狀況,也很滿意劉東東這個人。說他老實,沉穩(wěn),有潛力。將一切可以夸贊青年人的詞,都用在了他身上,只是有件事女友家不太滿意,他們希望劉東東關閉豆腐鋪,做點別的生意。劉東東答應了,云淡風輕地輕笑著答應了。小時候在“義烏”門前,他說他最大的夢想是把“東家豆腐鋪”開遍全國,讓全國人民都吃到他家里的豆腐,以后大家提起豆腐,就不只有“豆腐西施”,還會有“豆腐東東”。一幫小孩笑成一團,只有我沒笑,他把“夢想”這個詞帶進我的生命。也是他把這個詞,在我還沒有實現(xiàn)夢想時,就毀了。
  豆腐鋪搬空的那一天,我不在。豆腐鋪里又恢復了昔日的熱鬧,進進出出的人,像當年我們一起去劉東東家買豆腐時的場景。也像他父親回來給家里翻修房子的那段日子。劉東東靠在店鋪門口,雙手插兜,大平頭歪著靠著墻,一語未發(fā)。他女朋友全程指揮著,什么東西該搬到家里,什么東西該扔掉。鄰里都過來看熱鬧,路過的游客也要駐足幾秒。談論著和自己無關的事。要取下那面旗子時,劉東東終于說話了,我來取。他踩著板凳,幾個人弓腰扶著凳子,他用力
抽了一下,旗子就出來了。
  這些年雨打風吹,塵土落花,旗子變得破舊。他將旗子緊握在手里,雙腳一落地,突然就開始哭。周圍的空氣瞬間安靜下來,女朋友尷尬地笑著,將他推進豆腐鋪里,那間空空蕩蕩,帶著些潮濕的房子。
  我媽對我說這些時,我正在吃燒豆腐。豆腐的味道不對,我媽講的話也不對。一切都不對,都錯亂了。我開始坐在桌前哭,眼淚落在豆腐塊兒上,紅油被我的眼淚沖開,露出由于煎炸而出現(xiàn)的一層褶皺,豆腐已不再是乳白色,是桌子上蛋黃薄餅的顏色。我試圖用眼淚讓它回到最開始的樣子,發(fā)現(xiàn)都是徒勞。那個地方真的坍塌了,那個聽著beyond的男孩,也不再是當年在河邊蹂滅煙頭的,大家的“東哥”,我的劉東東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說不清楚我對劉東東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年少的崇拜隨著年長逐漸消散,在他那里得到最開始對“大人”世界的認知。可自始至終,我在想起他時,都無法帶上“喜歡”二字,少女悸動的那種喜歡。但是高中,當學校里的女生都為偶像,為學校的籃球隊隊長瘋狂時,我卻提不起絲毫興趣。她們對偶像,對籃球隊隊長的癡迷,我都用到了劉東東身上。但我還是對他,講不出“喜歡”二字。
  劉東東結婚,是在我高三的那個寒假。鎮(zhèn)里的外地人紛紛回老家過年,北灣迅速冷清下來。我在那個新年,見到了阿潤,他高高瘦瘦,留著前衛(wèi)的發(fā)型。藍色羽絨服襯得他的臉很白凈。他說我比小時候美了,說我小時候擦不干凈鼻涕。我伸手去掐他,他笑得越大聲了。我不再理會他。那一年,北灣下了很多場雪。鵝毛大雪,細碎的,冷冷的雪花,紛紛落在我的臉上。
  大年二十八,阿潤來我家找我,他凍得發(fā)抖,不停地搓手哈著熱氣,黑又密的睫毛上掛著雪花。我戴好帽子口罩出去,他睫毛上的雪花融化了。他兩眼淚水,“我們?nèi)タ纯礀|哥吧,聽說他馬上要結婚了?!?br>  “好?!蔽业皖^,黑色的皮靴已經(jīng)在雪里了,一眼望去,盡是白茫茫。
  “東哥——我們來看你和嫂子?!?br>  劉東東和他未婚妻同居了。兩個人穿著情侶家居服,房間里鋪上了木地板,墻上掛著我看不懂的油畫,紅木家具變成了鵝黃色的皮制軟沙發(fā)。我們四個人坐在一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從何說起。
  我坐在爐子旁,臉被烤得通紅。劉東東突然開始說話,說的都是以前的事。他說,沒有參加中考,是不想扔下爺爺和豆腐鋪去縣城,也有一個原因是他很想爸爸。他想,也許放棄這樣重要的考試對爸爸刺激會很大,沒準爸爸就來看他了。結果爸爸是來了,卻和他大吵了一架,就離開了。
  那天他一個人去河邊待了很久,想著也許就是命吧,一直待在北灣,守著豆腐鋪,也沒什么不好。至少,爺爺和他在一起。劉東東未婚妻端來一盤瓜子,桌子上有一瓶二鍋頭,還剩下一點兒。我深吸一口氣,沒有吱聲,也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我想聽這些話已經(jīng)很多年了。劉東東說,爺爺去世后,豆腐鋪也越來越慘淡了。一開始他難以接受,后來覺得這好像也沒什么。
  “東哥,你那時候說,要把豆腐鋪開滿中國,我記著呢?!卑權局献樱糁碱^。
  劉東東十指交叉,胳膊搭在大腿上,嘿嘿地笑了,沒有再說什么。電視上正放著趙本山的小品,陣陣掌聲和笑聲此起彼伏。
  我和阿潤離開時,劉東東到門口去送我們,說大年初五他結婚別忘了來。我們說,當然不會忘。那天街上很安靜,只能聽到鞋踩進雪地的聲音。劉東東一直想留下來的,不是豆腐鋪,是爺爺,是爸爸,是每一個好像愛著他,又要匆忙離開他生命的人。阿潤說著他學校里的事,說他喜歡的那個女孩,比東哥未婚妻還要好看。他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說沒有。

  劉東東結婚那天,依然落雪了。女方家里來了很多人,那么冷的天,她還是穿著白婚紗,她的脖頸像天鵝。劉東東家親戚很少,我們這些老鄰居過去充數(shù)。他爸來了,老了不少,但俊朗不減當年。他們包下了北灣最大酒店的一層樓,其實根本坐不滿?;槎Y前大家坐在桌子旁,說著閑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阿潤問我高考想去哪座城市,我說不知道沒想過。他說我心真大。我一直望著那個搭好的舞臺。音像里隨機播放著時下的流行歌,偶爾會有幾首be-yond的歌。

  那年,劉東東23歲。我18歲。
  人逐漸多起來,婚禮儀式開始。平時寡言少語的劉東東,在那天居然寫了一個演講稿。滿滿三頁,他讀得很慢。奇怪地是,他并沒有說多少他和妻子的愛情故事,更像是在和過去的自己談話。他說,小時候他多么想與眾不同,多么想做個不一樣的大人,多么渴望能有人愛他。他說,他不知道他對這些事是怎么一點點喪失期待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受現(xiàn)在的一切的。他說,生命很短暫,媽媽去世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他說,他沒有愛過自己,晶晶讓他愛上他自己。
  他說了很多。他讀完他的演講稿,所有人反映了幾秒才開始鼓掌。在這樣喜慶的氣氛里,說這些深沉的話,確實有些不應景。不過隨之響起來的音樂很快將人們的不適吹散了。新娘新郎端著酒杯一桌桌的敬酒??斓轿覀冏罆r,我溜出去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是希望他幸福快樂的,可我說不出祝福的話。我有些悲傷,悲傷我從未真正走進過他。悲傷我從未了解他。年少的自以為是在他念稿子的時間里,碎成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我臉上,我感覺不到寒冷。
  婚宴結束后,我們?nèi)|東家里鬧洞房。客廳,臥室里都擠滿了人。我從他們的婚房里退出來,走到爐子旁烤火,聽著大家的笑聲,突然很累。有個房間門是緊閉著的,我想著里面應該沒人,進去待一會兒。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鼻而入。我打開燈,房間很整潔,是舊物的味道。墻上貼滿了beyond的海報,桌子上堆滿了那些年我們聽過的磁帶,還有磨黃豆用的機器,過濾豆?jié){和豆渣的白布,裝豆?jié){的白色塑料桶,那面破舊的,印著“東家豆腐鋪”的紅色旗子。所有的東西都安安靜靜地待在這里,好像再也不會被人記起。在這個房子外面,在北灣外面,日起又日落,山河在崩塌,大海在奔騰。我拉開抽屜,里面全是歌詞。隨手拿起一張,是當年讓劉東東流淚的《真的愛你》。一切的一切,終究還是沒有了?!盁▔簟阍谀膬??!?br>  是阿潤的聲音,我迅速將那張歌詞放進抽屜,關了房間的燈。
  或許我早就該出去,該走了,我該從我的童年抽身,所有的人都過上了新的日子,我也該如此,童年的往事和童年的人,注定要漸行漸遠,我們也遲早會退出彼此蒼白又平庸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