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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人郎(下)

編者按:且說時間是沒有起點和終點的吧。如果說面人會說話,那阿萊想,在漫長的糾纏里,回望過去是陸瑤狹長影子下,一個老人所有的相思,走入未來的應是她自己罷。若不是這些時空碎片,若不是那頂紅轎,那大概,齊明也沒如今這般重新開始的勇氣,而阿萊,也無法撥云見日明白面人的意義。


來過的那姑娘是村里的陸瑤。哦,就是家里做書畫生意的。那年頭她父親出去經(jīng)商發(fā)現(xiàn)書畫藝術品賺錢,她們家也就是在那時發(fā)家的。在村里,她的家境還算不賴。

打聽到這個,齊明也忐忑了好些時候。一來他與那陸瑤不甚熟悉,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不知道她許了人家沒有,總不能因為那雞蛋,那人群中的一眼,就湊合過日子吧?嘶———面人刻刀劃破了指尖。這已經(jīng)是今天不知道割的第幾道口子了。他心里空落落的,總感覺那股香氣遠了似的。

母親進了門看見他正在發(fā)呆,指尖冒著血珠,案臺上的刀晃晃悠悠,隨時可能掉下去割傷腳。她問他想甚,是不是在想給雞蛋的人兒。他支支吾吾半天,吞吐說出就是來過家里的那姑娘陸瑤。她也沒多反對,自己的兒總是疼的?!鞍⒚?,刀。收拾一下,出來吃飯了。”齊明回了魂……

隔天齊母托人打聽了一下陸家的情況,想著陸家姑娘要還沒許人家,就提個親。很快人就回來了,齊明也催著,還沒等人歇下來趕上前就問。

“我喘口氣兒。”媒人緩了緩,“難成咯,難成咯?!?/p>

這話一落,他就拖拉拉地回里屋,末了,他頓了一下,回頭,“怎么難成?”終究還是不太甘心。

接著無非就是媒人訴說其他之類的,陸家說是吃怕了窮人的虧,想給女兒尋一個門當戶對的。搖頭便是對齊家的面人活兒看不上,是要過苦日子之類的云云。

后來,后來便沒了信。他沒再見過陸瑤,那股香氣好像更遠了。

可老天并不打算讓這事兒結束。

齊明心里念著,他開始閉門。那段日子里,他對著那塊手帕,思忱著那股香氣,那離去的背影,以及她那雙眼睛。他怕,他怕忘記這個感覺……

咚咚咚,有人敲門了。齊母不在,齊明好一會兒才出了去。開門便是那日思夜想的人。

“我,我明天,就嫁人了?!?/p>

他心晃了一下,勉強笑對,“你總歸要出嫁的。”

“你真心愿意?”

他不想說下去了,手上還攥著他的工具刀,又刺了自己一下。

“你說話呀!”陸瑤哭腔漸濃,他心頭又一緊,卻也無奈,他不能做什么,他有娘,有家,還有那面人營生,何況他沒有那個能力和勇氣去博取他們的未來。他的眼眶里血絲飽滿,轉過頭去,“你還是快回去吧?,F(xiàn)在畢竟說什么都不合適。我,我,我確實沒本事能娶你,我的顧忌太多?!?/p>

話一落,就像有玻璃摔在了地上,都是渣,連同陸瑤的心散一地撿不起來。

那日后的隔天,他早早就聽見鑼鼓鞭炮聲。也是那時,他心中的那個女孩和桌上那一副火紅盛艷的花轎也隨著聲樂在日光下發(fā)出刺眼的光拉成一道狹長的影子。

男婚女嫁,孝子為先。他也婚娶他人,兩三年頭,家計富足,倒也和睦。只是妻子難產(chǎn),早早便離開了齊明。后來齊母也離世,他就獨身一人。

再后來他聽說,陸瑤獨寡,也不是沒生個一兒半女,但都早夭,她身體也漸漸破敗,精神氣不似從前。他去集市上談些生意,路上偶爾也碰見,遠遠地,遠遠地,那眼神里有很多復雜的情緒。不用言語,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很多。

打那日看了阿萊的“作品”,這小老頭便心事重重。

他不在里屋捏那穆桂英了,也不去后園打理蔬果,倒是抽起了旱煙槍,偶爾對著孫女愣愣地發(fā)呆。有時候,阿萊叫喚了幾聲,他在里屋也好久不出來。她探了個頭去看,就看見他趴在木臺上看那箱子里的寶貝轎子。阿萊不知道,那副轎子原是有它的新娘的。

小老頭突然變了樣,阿萊有些擔心。她去尋來阿峰大伯,想問個究竟。許是她年紀???爺爺覺得對一小孩講不明白什么,老一輩的情誼他自然會脫口而出。嗯,對,她想著。

“小孩,想吃大伯家的酥糖了?”

阿萊笑了笑,“不吃糖就不能來大伯家了嘛———”阿萊拖了長音,略帶撒嬌的余韻,“爺爺近來心情不太好,我想求求大伯找他下下棋啊,喝喝茶呀,干什么都行。他都不捏面人了,也不怎么說話。最近還把他那丑玩意兒,哦就是,他那槍桿子拿出來了?!?/p>

嘟噥半天,看著女娃靈動的面容,可可愛愛,齊峰許是曉得了什么。領著孩子吃完午飯回了去。齊明換了個地方發(fā)呆,躺在堂屋的藤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哼曲兒,嘴里時不時吐了煙氣出來。

“阿明,丫頭在我那兒討了糖吃,你說你怎么讓孩子饞著呢?”

“唉———”半晌,爺爺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搖了搖頭。

“丫頭,你先回房間玩吧。我跟你爺爺好好嘮嗑嘮嗑。”阿萊乖巧地回了西房,但其實她就是作勢躲在堂屋隔邊的過道。她打算偷聽大人講話。

齊峰拍了拍齊明的肩,接過他手里的煙桿,“想她了?也是,你這就跟她走后的那幾天太像了?!?/p>

齊明吐出嘴里那一口煙末味兒,“阿萊真像她。又不像她?!彼麧M腦子想的都是那時后來的事情———

齊明已經(jīng)靠他的面人伙計什積攢了一些家用,他又獨自一人生活,也沒啥花銷,日子過得還算滋潤。那陸瑤可就不同,她一個寡婦人家,沒了夫家,也沒了子女,身體狀況算不上好,過得清貧,叫人看了不免心疼。那時人們的閑話還是比較多的。齊明惦念著年少時的那股子喜歡,他想著照顧她,但困難重重。

陸瑤雖是獨寡,可她心里也是還有著那個她送過雞蛋的男人的。她能時?;叵肫鹚菚r說不能答應她無力請求的表情,令人失望,卻又叫她不得甘心。那個男人除了顧家,怕是眼里心里都是那面人。她喜愛他的那項手藝活兒,她也討厭他那項手藝活兒。她知道他現(xiàn)在想對她好,但是她不想給他引來別人的閑言碎語,說他跟寡婦在一起了。

盡管如此,兩人還是在一起了,再婚的禮節(jié)不是很盛大,但他承諾給她最好的體面。一個算是強求,另一個卻滿是擔憂。并不是不喜歡了,生活的棱角磨得他們的感情出現(xiàn)了許多尖刺,容易磕碰。他很久沒跟女子一起生活,所以倒顯得越發(fā)拘謹。他的確顧著她,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表達,想逃避一些瑣事細節(jié),他就繼續(xù)搗鼓他的面人。

她是喜愛著的,她喜歡看他專注地去捏他的小玩意兒,精雕細琢,整個人精神勃勃。她也是埋怨著的,齊明開始不懂如何跟她相處,就好像家里住了個客人,尤其是當她生下阿萊的父親以后,兩個人的關系似乎就更加模模糊糊,有那牽著騷動的感情,但是又無語相對。

再后來,她生完孩子之后身體一直是不見好的,越發(fā)消瘦下去。他那時才會每天為了越發(fā)嗜睡的她多多講一些話,張口閉口都是他的面人,他喜歡的,怎么做的,他想的種種。他很少表達對她的感情,甚至有一瞬間讓人覺得,他心里幾乎是沒有她的,像他年輕時不肯帶她走的那般模樣,覺得這個人好像對感情就是那么平平淡淡,無所牽掛,除了他的面人。她聽著,其實她覺得很幸福,也很知足,可他不知道,他太遲鈍了。她在某段日子,陽光還不錯的日子,把他們的家收拾了收拾,她翻到了被一個精致的木箱盒子裝著的那個東西,她和她的紅花轎。她也沒跟他提起過,她把轎子放了回去,但她把那個新娘收了起來。

臨了臨了,那段日子就像是回光返照似的,她突然開始大病,口齒模糊,意識也不清楚,但她記著那頂轎子還有那個鳳冠霞帔的年輕時的她。齊明為她擦身的時候,他看到她床頭包著東西的手帕。他看見了,是“她”,她看到了。之后便是她離開前一定要那個東西陪她,她說,這樣感覺年輕時她遇見的是他,她最終嫁的也只是他而已……

思緒拉得很悠長,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樣。齊峰知道,齊明就是想她了,他也沒多說什么其他的話,就兩個人靜靜地在堂屋里時不時哼著曲兒。而阿萊,什么也沒聽到,她站累了,在側門的地上睡著了。

晚飯時候,齊明去尋孫女,剛邁出石階,就看到一只小腳露在那里,順眼過去,阿萊猴兒似的靠在門上睡著了。

這丫頭,也不知道會著涼。他想抱她起來。他嘗試了一下,阿萊卻被晃醒了。

“爺爺———”聲音軟萌無力,睡意仍濃。

“爺爺都抱不動你咯。阿萊你這小孩,睡哪里不好,等會兒生病爺爺可是要生氣的?!?/p>

“好嘛。”她揉了揉眼睛,“要吃晚飯了嗎,爺爺?”

“就是叫你吃飯的,小丫頭片子?!?/p>

……

他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孫女,突然冒一句,“你記得小時候你偷偷地翻我的箱子,摸了我的喜轎,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嗎?”

“記得?!迸⒆炖镞€有一口飯,說話奶聲奶氣的,“那是您……”她吞了下去,“那是您唯一一次兇我打我!”

“知道為什么嗎?”他也沒等她問,就自己回答,“那是我為你奶奶做的。我還跟你說過,這是我最認真的一次,是我所有面人作品里不許賣也不讓人看的唯一一個。這轎子門前,原本是有個新娘的,但她帶走了。多少年了,爺爺該放下的還是沒放下,也兇了你,哎……”老人的聲音開始有點沙啞,有點哭腔,“我老是覺得小阿萊像極了你的奶奶。你的眼睛,你的習慣,還有你對面人的想法。你的父親或許是有那么一點像她,但沒有你像……”

阿萊知道,爺爺是重感情的。但她沒想過,那頂轎子是有個新娘的,她也不會知道爺爺?shù)降着c奶奶發(fā)生了什么事,但那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是陸瑤。準確來說,我是那個叫陸瑤的新娘面人。

我隨著陸瑤長眠于地下,我離開了那座喜轎。其實,我竟是有些開心的。我在那個角落伴著齊明膠著的目光孤獨著,這其實令我費解,但我又好像理解。

他沒有給我掀開轎簾,我的動作像是還在等著些什么人,鳳冠霞帔,迎親彩禮,好一幅盛世,可是我周圍的事物卻很黯淡,開心不起來的那種。

我是他的新娘,但她不是。

我當然是聽著她的沖天鞭炮聲跟齊明在屋里“狂歡”??上沂莻€面人,我抱不了那個男人。之后的許多年,我看著他像個幾乎沒有感情的人,專注所有的面人制作,但是卻再也沒有做我時那股激情與鐘情了。或許只有我知道,在他心里,對這份手藝的感情這么多年來是只增不減的。

那時興盛的家伙什年代,靠手藝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做這個也不掙錢,盡管他獨身,但終究生活還算不上太好。后來他娶了她,但他的感情在我感受而來在面人上好像多于她了。

或許是他不善言辭,但我好像也看不懂他了。

陸瑤看到了我,她把我收了起來,臨了臨了,讓我隨她而去。她對他說,她是喜歡穆桂英的,因為她的韌性與勇敢,這些勇氣是我和她甚至他身上沒有的。她那時意猶未盡的眼神,我至今歷歷在目。

所幸,我也終歸于她,長眠地下,找到了我存在的意義……

晚飯后,爺爺拿出了那副喜轎,給了阿萊,“小阿萊,你不是想賣了它嗎?爺爺現(xiàn)在把它送給你了?!?/p>

阿萊也沒問,就接過那頂火紅得有些刺眼的轎子。似乎,沒有那么討厭面人活了?

后來她自己把轎子收起來了。她想著,面人的故事不應該在她這里結束。

打那以后,她去西屋的次數(shù)也勤了。爺爺還是在捏穆桂英,有時,他會犯困得直接倒在工作臺上睡著了。花白花白的兩鬢,褶子紋路的臉讓人怎么看都覺得年輕時應是個溫潤的男子。

她在他睡著時開始學習如何從雕刀的運用及細刻筆的拿捏還有手巧勁兒的訓練來提升自己。她想跟他一起做完他最后的杰作———穆桂英。

爺爺鉆研了那么多年的面人。

他捏了那么多的面人,記住了那么多故事。

最終,他也把他刻入了面人里。

她想著,她也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