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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家(小小說)


2003年,36歲的他離開了這個家。

在車站的時候,母親一直不停地嘮叨一些家常,一定要按時吃飯、注意休息、多給家里打電話、不用擔(dān)心我們、照顧好自己……父親一反常態(tài),沒有不耐煩地打斷她。他被口罩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眼睛,瞇成了月牙形。鳴笛響起的時候,兩人忽然沉默下來,我只覺得周圍吵吵嚷嚷,低頭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的鞋子,突然看見母親的鞋子旁濕了一圈。是下雨了嗎?我茫然地抬頭,眼里倒映出他們緊緊相擁的身影,父親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打母親的后背。“行了,你走吧?!卑职炙砷_她,蹲下來摸摸我的頭,“爸爸不在,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了,要保護(hù)好媽媽哦,要不然……”“不然怎樣?”我不服氣地反問。父親掄起拳頭作勢要打我,“不然你就要挨揍啦!”他想和我擁抱,我卻懶得理他,兀自躲在母親身后,盡管如此,我還是被他一把拽進(jìn)了懷里。爸爸的懷抱,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我靠在他滾燙的胸膛上,能聽見他“咚咚”的心跳聲,沉穩(wěn)而有力。

父親把行李拖上車,我自顧自地跟在他身后,卻被母親拉住,我疑惑地看向她,剛剛還溫婉笑著的母親雙目已盈滿淚水。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瘋狂地掙扎想擺脫她的束縛?!澳惴砰_我!放開我!我要爸爸!我要和他一起走!”父親聽到我的喊聲,腳步猛然停頓,母親用盡全力攔住我,用最大分貝的嗓音蓋住我的聲音:“沒事,他過會兒就好了,你趕緊走!別擔(dān)心!家里有我!”于是父親沒有回頭,毅然決然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對著母親又踢又打,嗓子都喊啞了也沒能喊停列車。

列車緩緩啟動,我看見窗邊的父親向我們招手,他把口罩拉下來說了些什么,我讀不懂也不想懂。他還在笑,他怎么能笑得出來?我氣急了,瘋狂地追著列車跑,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我聲嘶力竭地大喊:“你要是敢走,我這輩子都不理你了!我再也不和你玩了!你以后都別想看見我!”母親追到我身邊,把跌坐在地的我拉起來,拍打我身上的灰塵,克制地壓抑住自己顫抖的嗓音喃喃自語道:“不疼……不疼……”

后來,我的誓言實現(xiàn)了。他真的沒能再看見我。我也真的沒再搭理過他。

數(shù)十年的成長過程中我一直在埋怨他。我不明白,醫(yī)護(hù)人員那么多,還缺他一個嗎?那時候我才8歲啊,所有美好的回憶都在黑夜里一遍遍侵蝕著我的心臟,如果他早就想要拋棄我,想要拋棄這個家,干脆從一開始就不要給我們回憶,不要給我們期待。

別的小朋友在開家長會時,都是父親參加;他們過生日的時候,父親們總會準(zhǔn)備好多驚喜;成人禮時,父親們會送上鮮花……而每當(dāng)這些人生中的重大事情發(fā)生時,我沒有禮物,沒有驚喜,只會收到別人的疑問:“你的父親呢?”我看著他們,用最尋常不過的語氣回答道:“我沒有父親?!?/p>

我決定學(xué)醫(yī)時,母親本就憔悴的面容更顯了幾分疲憊,她近乎哀求地看著我,說了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能不能別學(xué)醫(yī)?”沒有父親的日子,這個瘦弱的女人在我面前一直是超人的形象,天不怕地不怕,一人擔(dān)當(dāng)起父母兩個角色??伤菚r當(dāng)著我的面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我也曾想過放棄,但我舍不得,盡管我不愿意承認(rèn),可是好像只有這件事情,能讓我和那個人有一點點的聯(lián)系。

2020年年初,新型冠狀病毒流行,疫情爆發(fā),我對著正準(zhǔn)備簽字的請戰(zhàn)書陷入深深的沉思。我想起母親得知父親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的消息時深陷進(jìn)去的眼窩和驟然變白的頭發(fā),想起她無數(shù)個黑夜躲在房間里悄悄啜泣的背影,想起我兒時看到小伙伴玩累了被父親扛在肩頭回家的羨慕和酸楚。如果我沒能回來,我的母親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該如何活下去?我的妻子也會被迫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整個家嗎?我的大兒子只有一歲多,二寶還沒有出生,孩子們將來也會怨恨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嗎?我連一句“我一定會回來”的承諾都不敢給……我突然明白那時父親想說的是什么了,那是他不敢輕易許下的諾言:等我回家。

晚飯席間,家里像是提前過年一般準(zhǔn)備了許多佳肴,酒過一輪,我的妻子拿出我在飯前藏進(jìn)抽屜的請戰(zhàn)書,沒有人說話,只有我那還不懂事的兒子在兒童椅上蹬著兩條肉嘟嘟的小短腿大快朵頤。妻子將請戰(zhàn)書往我面前推了推,“你放心,家里有我,你盡管去。”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母親用她溫暖的手揩去我眼角的淚珠,“我們等你回家。”

這一去就是數(shù)月,朦朧間我又想起當(dāng)時離開的場景。我在機(jī)場內(nèi),他們在機(jī)場外,我的妻子摸著圓滾滾的肚皮淺笑著朝我揮手,我看見我的兒子大聲號啕,哭坐在地上,我的母親抱起她年幼的孫子,又重復(fù)了當(dāng)年不知是對我還是對自己說的話:“不疼……不疼……”我感覺到背后焦灼的視線,忍住強(qiáng)烈的沖動,只是回頭用唇語默默說道:“等我回家。”

“喲,這怎么還沒到家就先哭了,馬上要見到自己剛出生的閨女這么興奮??!”我的主任在這幾十天的奮戰(zhàn)中幾乎沒合過眼,他向來不茍言笑,如今那被防護(hù)工具勒得快變形的臉終于擠出了一絲笑容。“是??!開心!”

兒子來機(jī)場接我,我把他扛在肩頭,聽他興奮地大叫:“爸爸,我想死你啦!你是英雄!”

這時我才終于意識到,原來父親從未缺席過我的成長,從來沒有拋棄過我們,他一直陪伴著這個家庭,陪伴著我的童年,他給我留下的是這世間最寶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