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報
電子報

曉風殘月

一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雖是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卻帶著三九天的氣勢。紛紛揚揚,裹挾著凜冽寒風,冷得叫人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感覺。

已是傍晚時分,柳奇站在百葉窗前,望著窗外團團飛雪,心情卻不能平靜,他點燃一支煙,緩緩地吐出一口悠長煙霧。

柳奇是一個公司的老總,高大挺拔,剛過不惑之年的他,休閑時總愛穿夾克和牛仔褲,顯得瀟灑有型。穿起商務正裝更有一種英氣逼人之感。妻子在醫(yī)院工作,還沒到下班的時候。孩子讀中學,住校。偌大的房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柳奇望著窗外無聲飄落的雪花,思緒不禁飄回了學生時代。

那年暑假,柳奇高考落榜。假期里,柳奇常會做一個奇怪的夢。高考前由于功課很緊,思想壓力大,他很少做夢。高考后,落榜情緒不佳,按道理做夢也該和讀書學業(yè)有關,而柳奇常做的夢卻很荒唐,他老是夢見一個模樣十分清純可愛的女孩子,清晰得讓他能記住夢中女孩眉心的一顆痣。本來,處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做這樣的夢并不奇怪,過幾天也就忘了??珊髞磉@夢竟然真的應驗了。


開學后,父母把柳奇轉(zhuǎn)學到鄰縣柳奇姑姑家附近的學校復讀,寄住在姑姑家。開學第一天,老師把他領進教室,因為個子高,安排他坐在靠近教室后面的座位。等他放下書包,坐好位置,才抬頭環(huán)顧了教室一眼。只這一眼就非常驚愕——前排的一個女生恰好回頭,仿佛夢中女孩的模樣,關鍵是眉心居然也有一顆痣。柳奇一下子愣住了,血液也像是凝固了。他忽然從心底生出怕來,那畢竟是夢??!那一天,老師講的什么課,柳奇一句也不記得,腦子里盡是夢中女孩也可以說是前排女生的臉……女生叫孟雪,扎著高高的馬尾辮,模樣清純,特別是那雙黑亮的眼睛,像兩汪清澈的湖水。柳奇性格沉靜,雖不木訥但并不是很外向。一次孟雪向他借三角尺用,他們第一次打了招呼。后來柳奇和孟雪熟悉了才知道,她家就住在姑姑家附近。孟雪的聲音神態(tài)也和夢中女孩相似,她的聲音不高,柔柔的,說出的話,讓人心里暖得發(fā)顫。

冬天的早晨有點冷,柳奇的心卻熱熱的。他從姑姑家出來時,天剛蒙蒙亮,四周沒有鳥鳴和人聲,沒有雞叫狗吠,村莊特別安靜。離上學的時間還早,柳奇有意繞到孟雪家附近的那條路,有點忐忑又期待。孟雪出來時看到柳奇,似乎并未覺得意外,兩人非常自然地,一起向?qū)W校走去。孟雪穿著玫紅色的棉襖,短款,顯得很有朝氣。她高高的馬尾辮一甩一甩,像起伏的浪花,在柳奇的眼睛里翻涌。路上,他們輕松地談笑,毫不拘束,像相識已久的朋友??斓綄W校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雪不大,像細小的羽毛。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绷骟@喜地伸出手掌去接,卻沒有落下一點痕跡。

“你喜歡雪嗎?”“喜歡,你呢?”“……”孟雪的臉被衣服上的帽子遮擋,小巧的臉越發(fā)小了,看不清表情,她并沒有回答柳奇的問話。她的眼睛瞟向挨著校園圍墻外的那一排楊柳樹,柳樹的樹冠在風雪中流露幾分蕭瑟。枝條上還殘留著不多的葉片,疏淡而寂靜。

因為住得相近,又彼此興趣相投,慢慢兩個人的關系就很密切了,柳奇每天早晨都在孟雪家附近的那條路上等她一起去學校。像是一種默契,只要柳奇一到,孟雪一會兒就會出現(xiàn)。時間不長,兩人就像知己一樣無話不談了。有一次柳奇和孟雪說起第一次看到她時,竟然想起了《聊齋》中的女鬼、狐妖。孟雪甜甜地笑著,一臉的不相信,調(diào)皮地說:“是嗎?那你可要當心哦,我可是會攝人魂魄的?!本瓦@樣,他們愉快地相處,柳奇每一天的心境都是那樣的好,孟雪那甜甜的微笑,仿佛是他努力學習的動力。他們還約好一起報考心儀的學校。

那本淡藍色封面上綴滿星星的皮面筆記本,柳奇放在書包里好幾天了,一直沒機會送給孟雪,不能當著同學的面給她,偷偷放在她的座位肚子里似乎也不大妥當,怕被她同桌看到,早上和她一起上學時猶豫好幾遍,最終還是沒拿出來。下午放學時,柳奇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孟雪催他了,這才慢騰騰地收拾課本。等前面的同學都走得遠了,柳奇握著筆記本,遞給孟雪,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孟雪伸手過來接,她的手指觸碰到柳奇的手,柳奇有一種觸電般的感覺,酥麻麻的,心怦怦地跳著,里面像敲著一面小鼓。孟雪看到柳奇漲紅的臉,羞澀地轉(zhuǎn)過身去。兩個人默默地走路,誰也沒有說話。

柳奇和孟雪每天去學校,都要經(jīng)過一個叫松風橋的地方,那是一條東西走道,橫跨一座天橋,路兩邊是兩排高大的松樹。那個冬天連下了好幾場雪,松樹上一直掛著積雪。柳奇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天也下著像今天這樣的漫天飛雪。整整一天,從早到晚,大雪不停地下,天酷冷酷冷的。本來,柳奇是和孟雪約好,一起回家的。柳奇是班長,班主任說有事情,叫柳奇留下來,向他交待些班級的事務,好像是關于同學填寫入黨申請書之類的事,他只好叫孟雪一個人先回去了。

等事情一結(jié)束,柳奇就急急往回走,快走到松風橋的時候,他遠遠地就發(fā)現(xiàn)那兒圍著一


圈人,還有警車,當時就感覺心頭一緊,好像是交通事故。柳奇的心頭莫名地一痛,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告訴了他什么,他發(fā)瘋般地跑過去,拼命撞開擁擠的人群……

多年后再回憶起那天的情形,柳奇還是忍不住哽咽落淚。在松風橋地下道南面那被雪覆蓋了的壁上,他看到一朵盛開的玫瑰,那是孟雪的鮮血飛濺而成的,是她在最后時刻,用生命畫給他的信物。那朵玫瑰留在南面背陰的壁上,整整一個冬天都未消失,直到第二年的春季來臨,才消融散盡。

柳奇把所有的痛苦都裝在心里。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埋入了課本,不讓自己有喘息的時間,只有這樣才能強迫自己不去想孟雪的臉。柳奇怕孟雪在他的夢中總是皺起那顆眉心的痣,怕她用柔柔的聲音對他訴說疼痛,怪他沒能牽著她的手走過松風橋,躲過那場劫難……

又一個暑假,柳奇收到了錄取通知書。那是他和孟雪一起約好報考的那所大學寄來的。再后來,念書,工作,成家,立業(yè)。如今為人夫,為人父,也算得上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那場大雪和孟雪一起被塵封在柳奇的記憶深處,藏在心房最深處一個柔軟的角落,成為不能觸摸的疼痛。

雪里平添清秀色,風中不減暗來香。從此以后柳奇就不喜歡下雪的天氣,特別是像今天這樣又冷又大的雪。本來,要不是這場大雪,他此時應該是在S市出差的,是這場雪耽誤了行程。不是這場雪,他也不會參加下午的招聘會,一般都是部門經(jīng)理負責招聘就行了的,不參加招聘就不會看到林若水。

林若水為了今天的招聘會,花費了不少心思。若水畢業(yè)于某名牌財經(jīng)大學,除了是剛畢業(yè),沒有職場的經(jīng)驗外,她對自己的簡歷還是挺有自信的。學習專長,證書榮譽什么的自不必說,都準備得周全。半個月前,若水還為這場招聘置辦了一身職業(yè)裝和半高跟鞋,到理發(fā)店拉直了一頭烏黑的秀發(fā),披散開了,配上素淡的妝容,真有點白領麗人的味道??商旃蛔髅溃裉斓倪@場大雪從早上一直下到下午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從她租住的單身公寓到站牌,坐公交車或打車都還有一段不近的路程。若水本來想在黑色的職業(yè)裝外加件淺駝色的羊絨大衣,這樣在色差上既不會沉悶也不至于太張揚。可若水身子單薄,怕冷,總不至于為一場招聘而被凍感冒吧。思來想去,臨出門前還是換上了日常穿的玫紅色短款休閑棉襖和牛仔褲運動鞋,頭發(fā)也扎成一個高高的馬尾。

若水撐了把傘,向公交站臺走去,她并不覺得寒冷。雪無聲地飄落,落雪無瑕,用片片潔白去裝點這個繁喧的世界,讓行人和車輛都變得緩慢而寂靜起來。路邊的楊柳樹,落滿了雪花,被打造成一片簡單的蒼茫。若水踩著柔軟的雪花,回頭望了望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腳印,遠處的印跡似乎已被重新覆蓋住,她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去,內(nèi)心里的那份期待就像她嘴邊呼出的熱氣,溫溫的,讓她的眼睛變得濕潤而又明亮起來。

柳奇看到林若水的第一眼就怔住了,大腦瞬間沒有了思維。柳奇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早褪去了學生時代的青澀,練就了一副處事不驚的從容,無論內(nèi)心是怎樣波瀾起伏,表面上看去還是云淡風輕的樣子??山裉炜吹饺羲畢s失去了鎮(zhèn)靜。像,真的太像了!若水的臉和身材簡直和孟雪一模一樣,還有那高高的馬尾辮,特別是眉心的那顆痣。在那一刻,柳奇甚至懷疑這世間是不是真的有輪回轉(zhuǎn)世。以致于部門經(jīng)理問他,他什么都沒有聽清,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

“叮鈴鈴”柳奇的手機聲在安靜的房間響起,顯得刺耳,打亂了他的思緒。是部門經(jīng)理打來的,向他匯報招聘情況,說是已把林若水招聘在財務部,過幾天就來上班,還說是柳奇同意的云云……

柳奇掛了電話,思緒并不清晰,還有一種云里霧里的飄忽。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先擺放在桌案上的一個瓷瓶,里面插上了幾枝新鮮的白色百合花,花朵冰清玉潤,含露低垂,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有一名身著白衣的妙齡女子正俯身于案邊,用蠅


頭小楷抄寫詩文,柳奇待要近前,女子翩翩然出了房門,留下那抄寫了一半的花箋。他順手拿了花箋,不及細看,追尋那女子,不覺來到一座亭閣,遠遠聽見如溪水般淙淙的琴音和清裊的歌聲一起傳來。臨近傍晚時分,但見霧氣蒙蒙,暮色蒼茫,亭內(nèi)坐著一位撫琴的白衣女子,眉眼不甚分明。但見白衣皎皎,衣袂飄飄,一頭長發(fā)被風吹得有幾絲凌亂。俄爾,月亮升起,皎潔的月光和干凈的琴聲傾瀉在低垂的柳葉上,像是從葉尖上流淌下來。亭前的一條小溪盛滿月色,彈奏的絲弦和歌聲里又多了一份幽怨凄涼,仿佛在訴說著滿腹的心事。一曲終了,余韻不絕,像煙云,如輕靄,似實似虛,繚繞纏綿。讓柳奇一時心緒起伏,愁思傷神,戚戚然,要掉下淚來。柳奇想看清白衣女子的面貌,想再靠前些,卻無論如何也挪不動雙腳,一著急,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兒。

柳奇記得女子是舊時裝扮,自己也是一身青衣長衫的模樣。靠在椅背上居然能睡著,而且還做了一個怪怪的夢,房間里似乎還殘留著百合花的氣息,甜軟、清冽,柳奇望著書桌上空空的瓷瓶,不覺心中訝異。柳奇依稀想起女子抄寫的那半闕詞: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前塵往事斷腸詩,儂為君癡君不知。林若水到柳奇的公司上班,不覺已有兩年多了。從一開始的財務出納到現(xiàn)在的財務總監(jiān),由于盡心盡責,做事認真,在業(yè)務上都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失誤。因此也深得柳奇的賞識。今天有一份財務報表在班上還沒拿給柳奇簽字,本來也不急,距離報帳還有幾天,但柳奇月底要到S市去出差,所以提前做了。下午柳奇打電話給若水,叫她傳過來給他先看看。若水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添加柳奇的微信。若水把請求添加好友的信息發(fā)給柳奇,柳奇看到若水的網(wǎng)名——化雪若水,又是一怔。居然也帶一個“雪”字。當看到若水個人空間里的個性簽名,柳奇更是心頭一動?!凹讶祟~上朱砂痣,五瓣梅開是好妝?!笨臻g背景圖片是雪地里盛開的梅花。柳奇清楚地記得這兩句詩,是在他送給孟雪筆記本的扉頁上,他為孟雪親手寫的詩。一共四句:“佳人額上朱砂痣,五瓣梅開是好妝。雪里平添清秀色,風中不減暗來香?!边@可是百分之百的原創(chuàng),林若水怎么會知道?柳奇有點亂了方寸,在心頭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林若水看到柳奇的網(wǎng)名“白衣卿相”不禁莞爾一笑,心頭又徒然升起一絲悵惘。不由自主在微信上打下一首詞:

“月華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zhí)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一葉蘭舟,便恁急槳凌波去。貪行色、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隱隱兩三煙樹?!?/p>

手一滑,發(fā)了過去。若水愣了一分鐘,又趕緊撤回。剛撤回,就收到柳奇的微信“我也喜歡宋詞,好想穿越回宋朝”。若水回了一個憨笑的表情。若水不由心中酸楚,沒忍住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她不能告訴柳奇,她是再生人,為了尋他,穿越幾世的輪回,上一世是半年的緣分,這一世只有三年之緣,以期下一世能修得舉案齊眉的情緣。她不能告訴他,她就是宋時他身邊的紅顏冰兒,為了他的那闋詞里的深情,生生世世的輪回,只為他能記住自己眉心的那顆朱砂痣,好結(jié)來世的姻緣。若水知道柳奇的家庭美滿,她不想打擾他的現(xiàn)世安穩(wěn),無論前世今生,他的幸福都是若水所希望的。那一世良緣錯失,這一世情深難訴。

林若水雖然很快撤回了那闋詞,柳奇匆匆一瞥,還是看出那是柳三變的詞。也許是因為都姓柳的緣故,柳奇很喜歡柳三變的詞。所以他才取網(wǎng)名“白衣卿相”,倒也和他儒雅淡泊的心志相符??吹饺羲l(fā)來的那闕詞,柳奇分明感覺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隱隱生出疼來。仿佛看到詞中那女子,她千嬌百媚,亭亭佇立在那里,默默無語,唯有滿臉的淚珠,那難以自持的神情,令人肝腸寸斷,又怎忍心回頭一望?又感覺自己就是那個青衫公


子,他感到自己所乘的扁舟急槳凌波而去,只貪看兩岸景色,未曾顧及離人別緒,亦如千絲結(jié)扣,紛亂至極。而又無人可與之訴說愁苦,只能暗自含恨。其哀其痛,實是不堪忍受?;仡^望去,層層的城門早已不見,只有那充滿寒意的江天之外,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三兩棵樹木。心中充滿無限惆悵和無盡的留念。柳奇神思恍惚,不由心覺倦怠,便上床小憩,這一睡卻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柳奇夢見仿若是幾百年前的遙遠,在江邊佇立一位白衣勝雪的女子,自己則一襲青衫,身形清瘦,獨立江中船頭。而江水茫茫,在平曠的沙灘上落滿了大雁,忽而驚得四散。霧靄從空中收斂,顯露出一簇簇寒秋的樹林,猶如畫屏展現(xiàn)。遼闊的天邊,遠山那么微小,就像淡淡的黛色描出蛾眉彎彎。小舟漸行漸遠,暮色遮住女子憂愁的雙眼。只覺遙遠歸路難,佳人遠阻難相見,攪得他神魂迷亂。芳草連綿,夕陽殘照的余暉將大地鋪滿,佳人音信皆無,像扯斷的彩云越飄越遠。傷心困頓中,寒風忽起,只吹得兩岸蘆花白似雪,霜露凝淚墜江中。

“冰兒、冰兒”柳奇口中還念著女子的名字,忽然一驚醒來,夢中情形歷歷在目,隱約記得夢中女子的眉心有一顆痣。不知夢中的自己是誰?是在哪個時代?那叫冰兒的白衣女子又是誰?和上次夢中的女子是同一個人?女子眉心的痣,讓他想到孟雪和林若水,兩人身影重疊的畫面在他眼前一遍遍地掠過。

凄涼別后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自從柳奇從S市出差回來,林若水就發(fā)現(xiàn)柳奇消瘦了,眼神也很憂郁,變得沉默了。有幾次送材料給他,都看到他坐在那兒仿佛是閉目冥想,若水把材料輕輕放在桌子上就轉(zhuǎn)身離去了。其實,若水再輕的腳步在柳奇的心中亦如擂鼓的重音敲打,讓他亂了心神。他不敢睜開眼睛,怕一睜眼就會迷失了自己。

時間真快,轉(zhuǎn)眼走過柳青桃紅,綠草如茵的春夏,已到草木葉收,有點蕭瑟之感的秋季。若水原本很喜歡秋天的,明凈、高遠、空曠,沉靜中帶有一份成熟安閑的自得,不像春夏那么熱鬧喧囂。春天的腳步太匆匆,那些初萌的生命,容易丟失在記憶里;夏天熱鬧得不曾留下喘息的機會,馬不停蹄地生長、繁茂、豐熟;冬天的冷峻帶有徹骨之寒的凜冽。唯有秋天,秋天的風,秋天的雨,秋天的朝陽晨露,秋天的暮靄晚霜,才會有如此的纏綿多情,悱惻繾綣。

林若水現(xiàn)在的心境卻很空,她算了一下時間,離前年的那場大雪之時她和柳奇初次見面的時間,還不到三個月就整整三年了。也就是他們這一世的塵緣還剩下不到九十天。她想起風清道長的話“多少世的回眸之緣,才換得上一世半年之期的一次牽手和今世三年相識的一吻定情?!比羲焕斫怙L清道長所說的“一吻定情”是什么意思。直到現(xiàn)在為止,她和柳奇不要說是肢體上的接觸,就連眼神都沒對視過。這也正是她敬佩柳奇的地方。若水雖不是那種讓人驚艷的女子,但卻有一種超塵脫俗的清雅,那種婉約的氣質(zhì)更是讓人著迷,她身邊從來就不乏追求者,對待他們,若水真的是心靜若水。若水不能從柳奇的眼睛里讀懂他的內(nèi)心,但能感覺到他對自己有一種不一樣的情愫,雖然那份情愫埋藏得很深。若水已在電腦里提前寫好了辭職申請,把需要交接的工作做了詳細的規(guī)劃,連托詞都擬好了。她和部門經(jīng)理說自己上班這么長時間沒休過假,想利用年休假出去放松一下身心,要經(jīng)理提前安排好接替自己工作的人。若水想在休假后再交辭呈,這樣也不會顯得太突兀。做好這一切,若水就想早點離開柳奇的公司,她不想看到柳奇的痛苦,也不想彼此陷得太深?!皻w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注定今生有憾,還不如早點逃離,好修得下一世的圓滿。

今天剛到班上,部門經(jīng)理就通知大家,一會柳總要來開會,是關于公司十年慶的事宜。若水這才想起還有二十幾天就是公司的十年慶了,心想還是等公司的十年慶后再提休假的事吧。

下班后,若水就一個人往回走。路過公交


站臺,沒有想搭乘車的意思。她看到路邊柳樹的葉子依舊濃綠,不由放慢了腳步,在樹下踟躕起來,樹影覆蓋住她的身形,半明半暗的光線在她的臉上跳躍,像晃動著的心潮。她把目光投向馬路,絡繹不絕的車輛如流水般向前涌動,幾步之遙,就像河岸與流水的距離。她在邊緣上,罅隙里。

柳奇為了這次的十年慶,提前好多天就籌謀策劃,雖說勞力勞心,但對最終結(jié)果還是很滿意。等送走最后一位客戶,時間已近晚上九點,柳奇這才覺得有點餓了,從中午到現(xiàn)在,都是忙碌著接待周旋,還要上臺講話,忙得沒有時間吃東西。大廳里就有自助餐和紅酒。柳奇取了些糕點和水果在托盤里,選了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坐下。林若水就坐在柳奇身后的一個角落里,面前的自助冷餐幾乎未動,一瓶紅酒卻已少了大半,本來她的酒量就不高,借酒消愁,已有點不勝酒力的感覺。柳奇去拿飲料回來才看到若水快要醉的樣子。柳奇趕緊拿開那剩下的半瓶紅酒,送若水回家。若水雖說有點要醉了,但意識還很清醒,把地址樓層告訴柳奇后就靠著副駕駛,閉上眼睛不說話。

兩人上了電梯間,若水住十九層,柳奇按下19的數(shù)字。若水有點踉蹌,柳奇伸手拉住她,等她站穩(wěn),又馬上松手。雖是單身公寓,若水的房間卻有一種很溫馨的感覺,中式的裝修也顯得很古雅。墻上字畫應該是若水后掛上的。柳奇扶若水在床上躺下,又去倒了杯純凈水放在她床頭邊的小柜上。他掃了一眼墻上的字畫,一看才發(fā)現(xiàn)都是柳三變的詞。

月光這時從飄窗里斜斜地照過來,淡淡,柔柔,如流水一般,靜靜地傾瀉在房間,映照在墻壁上,將字畫渲染得斑駁。似有一種朦朧的景象,在房間里交錯陸離,讓柳奇有一種穿越時空,回到古時的感覺。柳奇望著若水微閉雙目,蹙起的眉心中,那顆痣好像幻化成一朵嬌艷的五瓣梅花,正在眉間盛開……柳奇飄飄然有點不能自持,俯下身去在那朵盛開的梅花上輕輕一吻。這一吻仿佛攝去了柳奇的魂魄,恍惚間月色迷離,好像有幽怨的笛聲從邈邈處傳來?!伴e窗漏永,月冷霜華墮。悄悄下廉幕,殘燈火。再三追往事,離魂亂,愁腸鎖?!?/p>

忽然那朵盛開的梅花又變成了玫瑰,變成松風橋洞下南壁上的那朵血色玫瑰。柳奇的心好像從懸崖的高處直墜入谷底,變成被疼痛撕扯的碎片……一種不祥的預感向他襲來,清涼的月光如冰涼無底的絕望,將他籠罩,向他蓋壓過來,他匆匆轉(zhuǎn)身離去。

“皓月初圓,暮云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漸消盡、醺醺殘酒。危閣遠、涼生襟袖?!?/p>

柳奇轉(zhuǎn)身的剎那,林若水已是淚如雨下。柳郎一別,今生難見,再遇是何期?此時若水方悟了風清道長所說的“一吻定情”。今生,只有柳奇在她眉間的一吻,方可有來世的相逢相識。記住她眉間的那顆痣,好讓他今生來世都不忘記她。

“追舊事、一餉憑闌久。如何媚容艷態(tài),抵死孤歡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p>

林若水從那日醉酒后就沒去上班,三日后若水整頓行裝,所去之處正是風清道長的白云道觀。從此紅塵再無林若水,人間平添傷心客。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收到若水在網(wǎng)上發(fā)來的辭職申請報告,柳奇身心憔悴。那晚做夢,夢中有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談吐間似有仙風道骨之態(tài),向他娓娓道來,他和若水、孟雪、冰兒的前世今生……柳奇淚濕枕席,傷心欲絕。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忽然花開文學網(wǎng)第五屆“彥文杯”征文三等獎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