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泓
　　10月18日，著名電影導演謝晉逝世以來，媒體對他的報道和紀念文章，不時讓我回憶起，去年對謝導的一次專訪。
　　2007年，為了紀念交大校友、原上海市市長汪道涵逝世二周年，上海交大校史研究室在收集整理汪老的事跡中，經(jīng)汪道涵市長秘書張志姣同志介紹，得知上世紀80年代，謝導在拍攝《天云山傳奇》、《牧馬人》等反思電影引起的爭論中，得到汪道涵市長支持一事，一直受到業(yè)內(nèi)人員的稱贊。為此，我們希望能夠采訪百忙中的謝導。經(jīng)張秘書的聯(lián)系，謝導一口答應安排接待。
　　1月16日，下午2：50分，我和研究室里的小孫、小歐二位青年教師，按約定時間，提前十分鐘來到了他在華亭賓館邊上的住宅。在樓下的大堂里，我們與張志姣見了面。張秘書介紹，這里是謝導的書房和工作室。我們 4人一起乘電梯，來到了謝導的住宅。開門的是謝導的助理，非常客氣，請我們在外面廳里坐一會兒，說謝導的接待馬上就完。門廳直通大客廳，可以看見大客廳里還聚集著許多人，好象在商量什么。等的時間不多，謝導從里面的書房陪同客人出來了，送到門口，與我們相見。謝導主動招呼張志姣，張秘書向謝導介紹我們：是汪老母校來的。謝導熱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并在領(lǐng)我們進書房前，引我們與他在大客廳里商量事的大兒子謝衍見面，介紹,他從美國回來，正在籌劃新的電影。
　　進了書房，我們看見書房很樸素。房間十多平方米，除了中間的書桌和與之相對的沙發(fā)。兩邊都是書櫥。櫥里有些獎杯，但更多地被放在了櫥頂上。他邊請張秘書和我們坐在書桌前一排靠墻的沙發(fā)上，邊說，交大曾是他學生時向往的學校。他自己并沒走向書桌后面的椅子，而是在書桌前緊靠我們處，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我們很過意不去，但是，他說這樣好，好說話。我是看著謝導電影長大的一代，他導演的電影所帶給人們的震撼力常常給我留下無窮的回味。他是我們一代人崇拜的大師、電影巨匠。如今面對面，令我十分緊張，一時說不出話來。謝導身材高大，說話中氣十足。他隨和的談吐和不時爽朗的笑聲，令我們?nèi)缤娏硕嗄晡匆姷拈L輩和恩師，緊張的神經(jīng)一下就松馳了下來了。
　　我們的采訪很快進入了正題。我們是從謝導為什么會在文革后，關(guān)注反右斗爭擴大化題材談起的。謝導先與我們復述了一段中央《關(guān)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文件中的論述，“反右派斗爭，被嚴重地擴大化了，把一批知識分子、愛國人士和黨內(nèi)干部錯劃為‘右派分子’造成不幸的后果”。這一段文字，謝導差不多是背下來的。他說，“自己雖然在1957年反右派斗爭中沒有受到任何政治牽連，卻也差一點被打成‘右派’。因為我這個人愛說話，當反右斗爭走向擴大化的極端時，有人去查上影廠的會議記錄，想找出我鳴放的言論，卻怎么也找不到。他們很納悶：‘謝晉平時胡說八道，怎么會議記錄中會沒有他的言論呢’？”實際上，在“鳴放”最激烈的時候，謝導正因第二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的任務，被周恩來總理點名調(diào)去，在趕拍《女籃 5號》，日夜趕工，加班加點，因此什么活動也沒來得及參加。后來，《女籃5號》獲得了第六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銀質(zhì)獎章，而謝導的好朋友、電影演員石揮，前輩、大導演吳永剛，還有電影演員吳茵等，由于向黨提出了善意的批評和建議，都被擴大，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從此，被打入了“另冊”。謝導激動地指出“一個人的‘右派’噩夢，往往還牽連到他的家屬、親友、同事。因為誰與‘右派’相熟，就是平平常常的言行都隨時會變成反動言論，引火上身也被打成‘右派’或‘反革命分子’”。雖然，60年代，黨重新糾正知識分子政策，分批進行“右派”摘帽工作。但是，1966年開始的“文革”，無論是“右派”還是摘帽的“右派”，又統(tǒng)統(tǒng)被列入了“橫掃”的對象，生活非常悲慘。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指引下，安徽文藝界率先活躍起來，出現(xiàn)了審視歷史，揭示“文革”荒謬本質(zhì)的反思文學。這期間，魯彥周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對反右斗爭擴大化進行認真反思的小說《天云山傳奇》。經(jīng)人推薦，當時上海電影制片廠（上影廠）廠長徐桑楚看后說：“這小說不錯，快點把作家找來?！庇谑?，將該小說改編成了電影。謝導說，1980年，他執(zhí)導《天云山傳奇》的時候，雖然各條戰(zhàn)線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但是，“左”傾錯誤影響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束縛著人們的思想，各種議論不斷。思想上的，撥亂反正的道路很艱難。影片攝制完成后，因為影片形象地涉及到了敏感，而尖銳的反右擴大化和“文革”等歷史問題，而被定為重點審查片，需經(jīng)中共上海市委、國家文化部和廣電部雙重審查后，方能獲準公演。在那個年代，正面人物、干部不能寫缺點，右派分子不能作為好人寫的桎梏壓抑著影世界。這部片子要沖破，阻力很大。在中共上海市委的會議上，《天云山傳奇》引起了極其激烈的爭論。一部分人極力反對，認為影片把“大右派”寫成了好人，卻把黨的干部丑化了，這是萬萬不可以的；一部分人猶豫不決，還有一部分人認為，影片將鏡頭深入到人的內(nèi)心世界，揭示出政治性災難對的人心靈的摧殘和人性的歪曲，是一部好影片。汪道涵市長雖然不管文藝工作，但是，他公開表明，支持后一種觀點。影片送北京審查時，同樣引起爭論。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爭辯，影片最終通過了審查。在全國公開上映后，激起了普遍而又強烈的社會反響。謝導提高聲音說：“后來，我見到汪道涵市長時，真誠地感謝他，‘這部影片，你對我們幫助很大’”。
　　《天云山傳奇》成功上映后，謝導成為全國第一位拍“文革”題材，第一個為“右派”鳴不平的導演。接著，1981年，謝導又開始拍攝改編自張賢亮的小說《靈與肉》的電影《牧馬人》。說到這一段，謝導放慢了話語，格外深情。他記得，當時，演職員都到了外景地，劉璦演爸爸，朱時茂演兒子，叢珊演媳婦。外景地在祁連山下山丹軍馬場，海拔3700米。由于外景燈不夠，照明組組長就回到了上海，再拿些燈具。到了廠里，車間人有對他說“你不要回去了，這部影片沒法拍了，都要回來的。”照明組組長一打聽，影片要停拍，估計是上面的意見，上影廠黨委也討論過。廠里也有議論。有人建議，這類寫“右派”的影片最好別拍了，會出事的。照明組長把信息傳給了外景地的照明組，人心不安，但他還不敢告訴謝導。上海這邊，廠長徐桑楚還不甘心，“這么好的劇本不拍，可惜?！庇谑牵螂娫捊o汪道涵市長，希望他看一下劇本。汪道涵市長拿到劇本，當天連夜看完，覺得本子很好。傳話給徐廠長，“這劇本非常好嘛，為什么又要不拍，叫謝導回來呢？”徐桑楚廠長一聽這意見，馬上飛到了蘭州，又坐了一天的汽車趕到外景場，通知說“謝導，謝導，汪市長說：‘這么好的劇本，為什么要叫謝導回來？’趕快拍下去！”真是喜從天降。因為有了汪老的這句話，那些持有非議的人都不說話了。謝導動情地說：“如果當時沒有汪老的支持，《牧馬人》肯定不會繼續(xù)拍下去，我也只能回上海了”。影片放映后，引起了觀眾的強烈反響，其中一些臺詞成為了“經(jīng)典用語”。之后，謝導又拍了《秋瑾》、《高山下的花環(huán)》和《美蓉鎮(zhèn)》等。謝導說：“雖然我和汪道涵市長見面不多，因為他實在太忙了，但后來這幾部劇本和影片，我們都請他審閱把關(guān)，只要有可能，他從不推托，一般都會答應我們的要求?！?br>　　最后，謝導佩服地說：“汪老是一位勇于負責的好市長，在當年的歷史環(huán)境下，持他那種觀點的高級領(lǐng)導干部有，但能象他那樣公開亮出自己觀點，敢講真話，敢作為的少見，汪老永遠值得我們敬仰和懷念！”
　　離開謝導住宅時，天下起了小雨，我們在車中細聲地回顧著謝導的人格風范，和謝導與汪老的這一段真誠的友誼。我突然后悔，怎么沒想到多問幾個問題，《天云山傳奇》小說，經(jīng)人推薦給徐桑楚，此人是誰？連續(xù)拍攝了兩部“反右”、“文革”題材的影片后，上影廠領(lǐng)導都跟謝導打招呼“謝導，你不能再拍這個啦！”他為什么又會在1986年再次拍攝反思影片《芙蓉鎮(zhèn)》？
　　時所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