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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孤鴻影□師飛 文學院


  (一)“唯將永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天才的元稹千年前就寫下了讖言,不緊不慢,咒語般等著后世多情人去應驗,時光流轉到一千年后,還真就應驗了。這個人,叫陸小曼。
  故事太曲折,提來嘔人心血。
  十九日,一九零三年九月。公歷十月二十五日,這個傳說是觀音降生的日子里,上海市孔家弄傳出一聲女嬰啼哭,女孩生得眉清目秀,肌嫩膚白,被稱為“小觀音”。父親陸定是晚清舉人,曾到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是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在日本留學期間,陸定參加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后來又到民國政府財政部任職,是中華儲蓄銀行的主要創(chuàng)辦人。陸小曼的母親吳曼華也是名門之后,于是給她取名“小曼”。
  陸家原是被稱為“三吳重鎮(zhèn),八邑名都”的常州望族,世代書香,家學淵源,加上是獨女,(幾個兄妹先后夭折)她被奉為家族的掌上明珠。自小就流連于琴棋書畫,文化功底了得。她在上海時上了幼稚園,后進入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附屬小學接受新式教育;9歲時升入北京女中讀書,當時到中學讀書本身就是富人的消費,而女子能夠受到中學教育的更是少之又少;15歲時,又被父親送到法國人開辦的圣心學堂,這是一所貴族學校,當時北京軍政界部長的千金小姐們,許多都在圣心學堂讀書。陸定還專門為女兒請了一位英國女教師,教授英文。她生性聰慧,十六七歲已通英、法兩國語言,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又精于油畫。她既有上海姑娘的聰明活潑,又有北京姑娘的秀麗端莊,在學校里,大家都稱她為“皇后”。當時外交總長顧維鈞,需要一位精通英語和法語,年輕美貌又有學識的姑娘參加接待外國使節(jié)的工作,于是,顧維鈞就請以培養(yǎng)名媛著稱的圣心學堂代為推薦,陸小曼成為當然人選。從此,陸小曼經常被外交部邀請去接待外賓,擔任口語翻譯,參加外交部舉辦的舞會等。三年的外交翻譯生涯,使陸小曼從女學生成為社會名媛;在她18歲時,北京社交界已有這樣的傳言:有一位外交官的掌上明珠,能詩能畫,能歌能舞,一手絕妙的蠅頭小楷,一番精妙的戲臺功夫,熱情大方、彬彬有禮,笑容明艷、體態(tài)輕盈、聲音柔美,令無數人傾倒。
  這樣的佳人到底該有多美呢?據說看相片不覺其美,見真人始覺驚艷,有林下之風,讓人心搖。當時的人稱她“五官柔和清秀,氣質婉約頹廢”,一言以蔽之,惑死人的女人味兒。 胡適曾說“陸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眲⒑K谡f她“美艷絕倫,光彩照人”??墒?,她美過頭了!
  自古以來,是紅顏就注定要薄命的。她擺弄著生活,生命又擺弄著她。宿命的鐵索環(huán)環(huán)相扣,需要壓制一個人來放縱千萬人,而她,不幸成為那一個。一切,才剛開始.。
  十九,同樣的數字。一九二二年,十九歲的她由父母做主,嫁給了一表人才的王庚。這場從議婚到結婚還不足一個月的“閃婚”一開始就注定了無味。十九歲為人婦,少年夫妻哪知愛的歡愉痛楚,一切都沒學會,而重來,又在無止無盡中未來。
  人生的汪洋里,她無辜地受著大浪的顛簸,寫下這樣的文字來輕嘆,“我就改變了常態(tài),埋沒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熱鬧生活中去忘記內心的痛苦,又因為我驕慢的天性不允許我吐露真情,于是直著脖子在人面前唱戲似的唱著,絕對不肯讓人知道我是一個失意者,是一個不快樂的人?!焙煤玫娜藘海瓦@樣被禁錮著,哪個有心人見了不心疼?
  命運的孤島上,她一個人獨守,守著遠方,而遠方,那么遙遠!幸好,他悄然出現(xiàn)。
  一九二四年,他和她遇見。使君有婦,羅敷有夫,真正是“恨不相逢未嫁時”,可那又如何?兩情相悅應是天經地義,只是他太天真,她又太嬌憨,他們濃烈抵死的纏綿讓世人艷羨。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妒心一起,那可是要奪人命的。
  如果他,那個風流而天才的詩人,不曾和春心枯萎的她遇見,不曾同她共賞西山紅葉,不曾牽她游走在長城與天橋之間,不曾把最惹人心動的回憶留在“來今雨軒”,也斷不會有后來的傳奇與流言。可是,前提是“如果”。
  曾經那個叫卓文君的,給她留下了一條可供參考的路線,也同樣添來一堆可供旁人借鑒的罵名———淫奔,下賤。唉,熱情的人,自然無法取悅于世俗的白眼。
  浪漫是需要代價的,世人誰也無法打破這個定律,美人也不例外??墒?,拋開了美人的帽子,她也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在一群紅男綠女中,她甚至可以是最普通的那一個,何必對她那么苛刻。她得不到世人的同情,或許正是因為她太美,美得讓天下人不肯再眨眼,因為眨眼的瞬間,她已不是從前。
  還好,她可以承受凡夫俗子的冷淡,他也可以。一九二六年十月三日,他與她在北海公園成婚,胡適作介紹人,梁任公作證婚人?;槎Y極其尷尬,可作為證婚人的梁啟超大潑冷水,當頭棒喝,卻不知自己在以封建反封建,以開明把開明批判。還有那個老頑固,他的父親申如公,不肯出席婚禮,也不肯承認她這個兒媳。好吧,一群俗人,不來也好,來了大罵也罷,不理便是。
  世人的心,被借口裝點得嚴肅正經,說白了,俗濫!她沒有野心,求求你們了,君子們,她只不過是嬌慣了而已,何必以此糾纏,罵干了嘴唇來詆毀一些莫名的傳言?那么讓我猜猜,是你們本身就是這庸碌世道的奴才,還是她的絕艷讓你們的丑陋為難?愛都有錯嗎,為何要一夜倒戈,用偽裝的血刃來吻上她無辜的心?你們說她“水性楊花,不守婦道”,我還罵你們“虛偽惡心,腐臭不堪”呢。男人可以再娶,女人憑什么不能再嫁?
  一個女人,愛過就足矣。扎扎實實的從愛河里趟了過來,這癮也應該過足了??墒?,讖言還沒到高潮。(二)他的愛純屬于浪漫,一旦觸及現(xiàn)實,包裹于柴米油鹽,便會走向幻滅,成一杯淡而無味的白水。事實就是如此,婚姻讓他們的愛走上了不歸路。
  十九,還是這個數字。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他趕往北京,為了那個叫林徽因的女人的一場建筑藝術報告會,盡管她已為他人婦。她有阻攔,可是,沒用?!澳悴唤錈煛保腥说睦碛珊喍潭辛?,駁得她體無完膚,悻悻而退。
  男人執(zhí)意要走,遠赴一場死亡的盛宴,攔有何用,既是命定了的,就隨他去吧。而明天,將沒有了他,沒有了思念,正如天明時消失的那束天光,最耀眼又最短暫。
  又靈驗了。他匆匆地離開,果然就匆匆地離開了。濟南上空一聲炸響,火光四散,很快又戛然而止,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遠在上海的她面前,客廳那張有他照片的相框莫名地墜落,玻璃碎了一地,灑在相片上。
  “你看我的臉頰紅得像石榴的花這是生命最后的火焰······”
  原來他早就決意要離開了啊。
  這下她捅大簍子了,天下最有才的男人因自己而死,而人世又翻云覆雨般善變?!伴L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他活著的時候尚有人與她一道承受世人的嘲罵,現(xiàn)在他死了,又因自己而死,世人更有理由罵她了。不經意,她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又是不經意,她成了附庸雅士的標靶。
  愛只堪笑談,哪有什么誓言。再如磐石蒲葦般的許諾也抵不過流年的摧殘。
  她的心本是干涸的,知道他出現(xiàn),如夢方驚!可他走得太倉促,像極了來時的突然。三年的光陰,他與她走了過來,然而,拼盡氣力換來的也只有這三年。三年之后,又各成勞燕,一個在天堂,一個在人間。
  終于明白了,這一次透透徹徹!隨心所欲的希冀與痛徹心扉的失望直線掛鉤,二者同樣鄙陋,同樣薄淺。
  人情世態(tài)變得厲害,太陽原是要照出善良與熱誠的,但卻成陰暗的來源,既已如此,要它何用!所以,她寧愿被陰暗包圍,在習慣中麻木。煙在她手里顫抖,煙灰四散,紛紛啜泣,提前挽悼著一切———她多病的身軀,不濟的際遇,冷漠的世態(tài)。
  他到底還是死了,世間缺了一個多情的詩才,也毀了一個絕代的佳人,永遠。
  對于別人勸自己戒煙的好意,她笑著著拒絕,生趣已索然,何必再糾纏。她的靈魂一步步走遠,走向無法退防的宿命邊緣,想起來就令人心痛。可是,她笑得那么美,一如當年,當年那樣令人誠服,令人艷羨。
  一個人的堅持,不是涵養(yǎng)好,而是已經無所謂榮辱,無所謂得失。正因如此,她才坦然與梨園弟子翁瑞午同居,不聞世俗詬罵。平心而論,她是愛他的,自始至終都如此,他飛升以后,她以二十八歲的韶華素服終身,閉門謝客,他的大幅遺像掛在臥室里,日夜與她相伴,她也時時買來鮮花相獻,把無處訴說的哀愁揉入花蕊之間。
  翁瑞午也死了。她生命里的三個男人沒一個能伴她終身,不是不愿,而是不能。風行一時的“鴛鴦蝴蝶風”把才子佳人的故事從古傳奇拓入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她成了主角,是至幸還是至悲,誰也不敢妄斷。
  古老的陳設,濃烈的藥香,大大的畫桌,凌亂的顏料,鋪就的山水,這些成為她年復一年唯一的消遣。
  女人之中,她是最烈的那種,高貴的心田只容一次耕耘,早或是遲,都將無果,而一次之后,便注定了永遠的荒蕪。早來的是王庚,這個出身于清華,畢業(yè)于西點的俊杰打馬走過,行跡草草,沒留下一絲掛念;遲來的是翁瑞午,他是帝師之后,世家之子,一生癡癡地守在她身旁,卻無法留到最后,伴她終老,而回報只是一句“他是我友,只有情,沒有愛”;想來那個來對了時間的,應該是她命定的唯一,或許是吧。
  至今讓人耿耿于心的是:既然是命定的唯一,為何無法長伴終老?紅顏的命若注定了不幸,那也不一定非要遭報應啊,薄命若不能極盡懲罰,又為何讓她蒼老人間?人間的白頭最是煞人,此境加之于美人,更顯不堪。
  三十年,她皓首煎熬,不扮不妝,人未亡,心早衰。
  善惡,一念之間;愛恨,一念之間;聚散,一念之間。他的離開只一念,一念之前,尚有假愛,尚有偽善,一念之后,惡意暴漲,恨欲蔓延。一念之前只三年,一念之后卻是漫長的三十年,以三年的歡愉換取三十年的痛楚,何堪?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美人的呼吸停留在了上海市華東醫(yī)院,而外面不遠,依舊是十里洋灘,依舊是紅塵紛繁。浮華落地,這世道又開始另一段鬧劇,忠厚柔艷還將與風流俊朗制造纏綿,只是主角永遠不再是她。
  多少年,在人群里,在舞影里,在宴會上,在男人的恭維里,在芙蓉軟榻上,她親手將光陰一點點打包,送走。墓木均已拱,真正是美人黃土,名士凋零,在璀璨的人生也不過春夢一場,夢醒時,結局寫盡了難堪。要我說呀,若有墓碑,寧愿它空白,像唐朝那個改天換地的女人一樣,高傲而沉默地拒絕后代吊膀子的俗客。
  美人的輪廓被年月打磨成一聲嘆息,而當年的故事,一一排開。她還是稚氣明朗,蘭心慧質;他還是才識過人,風度翩翩。(三)“眉!”他這樣喚她,她無法聽見,即使聽見了也不似當年,當年那樣輕謐,那樣婉轉。
  “摩!”她這樣應和,他沒有回答,即使聽見了也不似當年,當年那樣溫柔,那樣嬌憨。
  他的眼睛先她三十年閉上,在火光最亮的瞬間,而她,不見。生死早已定格,來年的安寧始終無法圓滿。春夏秋冬的風變著方向吹,吹得彼此亂了陣腳,失了浩嘆。
  煙雨,依舊漫漫。曠世的傳奇一傳再傳,當年的模樣終于改變,只是那抹孤鴻影,曾經掠過紅塵,讓多情人看見,并記得真切,不曾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