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在古城長大的，沒人會忘記老城墻豁口處那個賣糖葫蘆的老頭。
　　他個子矮矮的，瘸著一條腿，打小就賣糖葫蘆，一直賣到胡子白。有人問，他究竟賣過多少串糖葫蘆？沒人知道。只知道每年正月十五放焰火的時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們會在他的推車前排起長龍。有人問，究竟有多少人買過他的糖葫蘆？也沒人知道。只知道八月中秋月亮圓的時候，來買他糖葫蘆的俊男靚女們，像云彩一樣過去一撥又一撥。
　　古城人都知道他有一個老娘。據(jù)說那女人生產(chǎn)時，眼睛就瞎了。生下的孩子左腿殘疾，那個酒鬼男人當時就不見了蹤影。娘倆從此相依為命。待他稍稍懂事時，在好心人幫助下支起了這個糖葫蘆攤子，開始了他的叫賣人生。
　　“糖葫蘆，糖葫蘆，祖?zhèn)髅厥?，酸甜可口！”每當聽到他低沉而沙啞的叫賣聲，人們就想笑。人人都知道他在故弄玄虛，卻沒有一個人揭穿他。
　　他靠賣糖葫蘆養(yǎng)活著自己，也養(yǎng)活著老娘。
　　八歲時，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扯著爸爸媽媽的衣襟來買糖葫蘆，他眼中充滿了羨慕和渴望；十八歲時，看到小伙子們帶著漂亮的姑娘光顧他的攤子，他臉上堆著笑，心中卻針扎一樣痛。但這又有什么用呢？他窮，又是個瘸子，他要想法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老娘。
　　就這樣，頭上的月亮缺了圓、圓了缺，路旁的小花開了謝、謝了開，小攤前的顧客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在永遠不變的謙卑的微笑中慢慢成熟，嘴上長胡子了，眼角出皺紋了，頭上有白頭發(fā)了，在黑色的靈車送走老娘那一天，他突然感覺推糖葫蘆車都有點費勁了。
　　這年初夕，一個詩人酒后游蕩坐在他的小攤旁：“我是吃你的糖葫蘆長大的，你也算見多識廣，你說，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他平生第一次聽人這樣問，感到好新奇，指著剩下的幾串糖葫蘆說：“老漢我賣了一輩子糖葫蘆，為的就是能填飽肚，填飽了肚就有力氣賣糖葫蘆，就不用吃政府的救濟，睡覺就踏實，這就是意義?！?br>　　詩人一臉不屑：“起點太低，起點太低。”
　　詩人滔滔不絕地講起創(chuàng)建文明古城的道理，老頭樂了：“你說的都對，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先填飽肚子。”
　　詩人一臉悵惘：“人人如此，古城希望何在？”
　　詩人在文化部門工作，是當?shù)赜忻墓P桿子，每當他坐車從老城墻經(jīng)過，看到糖葫蘆老頭天不亮就出來擺攤，用永遠不變的調(diào)子吆喝著生意，總會發(fā)一聲感嘆：“蕓蕓眾生啊。”
　　不知多少年過去了，詩人老了，詩人退休了，詩人拎著馬扎到街頭散步了。忽然有一天，詩人發(fā)現(xiàn)老城墻下空落落的，賣糖葫蘆的老頭不見了。一打聽，老人已去世多年了。
　　詩人喜歡看報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報紙上許多消息，竟然和這個老頭有關。
　　一個海歸的博士到小城應聘，上了當?shù)氐碾娨暋２┦吭诮邮苡浾卟稍L時說：“遠在異國他鄉(xiāng)，我總會想起這座古城的每一處風景，那高聳的佛塔、古老的文字，還有那個老城墻下和藹可親的賣糖葫蘆老人，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無比溫馨。”
　　一位古城的作家獲了全國大獎，上了當?shù)氐膱蠹?。他在發(fā)表獲獎感言時說：“古城的文化給我?guī)砹瞬槐M的營養(yǎng)和靈感，尤其是那個在風雪中迎來送往的糖葫蘆老人?！?br>　　詩人的孫女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讀書，給爺爺來信居然也談到：“我懷念小城的一草一木，還有那個在節(jié)日焰火映照下樂呵呵叫賣的糖葫蘆老人。”
　　詩人要崩潰了。那個他一向看不起的賣糖葫蘆老頭，居然成了小城文化的一部分。
　　他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