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起一個人。他隸屬于一個群體,這類人被我們稱為打工仔?,F(xiàn)在的他應該有六十歲了。彼時我讀小學,他是我家那片宿舍樓的門衛(wèi),兼任衛(wèi)生員。那時大人們都叫他小林,可如今回憶,用老林稱呼當時的他更為貼切。
小林是四川人,個小精瘦,說一口塑料普通話,典型的南方人。
夏天,我們放學在院里玩時,總能看到小林在除草、打掃,或者在院門口他那間臥室兼?zhèn)鬟_室門前的水池邊洗衣服?;锇閭兇蠖疾缓退v話,因為小林時常管著我們,或是受大人們囑托,或是他自己就愛多管閑事。總之,沒有一個小孩兒喜歡他??晌覍π×忠稽c兒也不反感。
每次回家,經(jīng)過院門,小林總會操著四川口音對我說:“張書記回來咯!”我笑,然后一蹦一跳的點點頭走開。“張書記”這個稱號是有來由的,彼時石家莊有位市長和我名字之差一字,那兩年大搞城市建設,深得民心,瞧,連小林這樣的打工仔也知道。我喜歡這個稱呼,即使真正的張書記是個酒肉橫生的老頭。
后來,院里的大人都開始不喜歡起小林來,說他不老實。
“知道么,他老家的老婆帶著孩子跟著別人跑了……”
“他比咱們院里住的人都了解每家每戶的情況……”
“他經(jīng)常拿我們家地下室放的廢家具賣錢……”
“聽說了么,昨晚S家進賊了,警察說小偷是個小個子人,我懷疑啊,就是小林……”
(二)
初三那年,我開始上晚自習。每晚騎車經(jīng)過院門口,小林透過傳達室的小窗戶抬頭看我一眼,還是說:“張書記回來咯!”我沖他笑笑,噌噌的騎過去。
小林娶了隔壁小酒館里的一個女服務員,一年后生了個女孩兒。一家三口擠在這間小傳達室里。傳達室里添了臺黑白電視機、一面立鏡、靠墻的床掛了一張簾子,屋外轉角處,架起一架液化氣灶。小林在這安了家。
后來我上了高中。
有一天,我依舊放學回家,經(jīng)過院門口,看到傳達室外的液化氣灶不見了。
回家問父母,得知小林一家搬走了,原因是他提出加薪但被拒絕,結果辭職走人了。
自此,再也沒有人在我進院門時,叫我一聲張書記。
門衛(wèi)一職自小林走后換了一個又一個,現(xiàn)在仍在不停的換人。原因很多,大體有兩個:一是此人萬事不管,只往傳達室里一坐。任人來人往,似乎與自己無關。二是來人嫌工資實在太少,自己不干了。
院里的花壇雜草叢生,沒有人清理。大人們自己把草拔掉,撒上各種蔬菜的種子,一年后儼然成了菜園。一眼望去,混亂不堪。傳達室的信件一沓一沓無人認領,因為新來的門衛(wèi)誰也不認識,只等信主人自己來取。如今在院里玩的孩子們,一如當初的我們:跑、跳、鬧著,可再沒人對他們指手畫腳,他們亦不知道哥哥姐姐們曾經(jīng)被一個叫做小林的人呼來喝去。
只是,他們的家長偶爾還會嘟囔一句:“要是小林還在……”
(三)
07年,我來到遠方的城市上大學。
若不是一次家里打來電話又提到小林,這個人絕不會再次被我記起。
媽媽說,前兩天小林回來了,他準備回四川老家,不過回來看看而已。還說小林問到了我,得知我在長沙上大學一定要問清楚學校地址,說歸途中經(jīng)過長沙,要來看看我。媽媽說,她最終也沒告訴他,非親非故,還是一個蒼老的打工仔,真要是到學??次?,豈不被人笑話。
我頗為震驚。
掛斷電話,眼淚流了下來。這個打工仔看著我長大,我亦看著他蒼老。
(四)
2008年5月12日,四川發(fā)生了地震。我不知道小林一家是否安然。
只是偶爾,還會回蕩起那句四川口音說出的“張書記回來咯!”
在這個下著大雨的五月,我謹以此文紀念這個非親非故的人,愿你們一家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