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難忘的先生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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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和先生口述史(八)
終身難忘的先生們(下)


  當時唐君毅先生的妹妹唐至中先生,教我大一國文。至中先生的國文課講得很精彩。我還記得她給我們講的《禮記·樂記》一課,將禮樂關系講得很透徹,讓我終身難忘。她講的《史記·淮陰侯列傳》也讓我銘記至今。至中先生將韓信的性格與得失成敗分析得絲絲入扣,栩栩如生,我們聽得也是津津有味。她對學生非常親切和藹,到他們家去問問題,就如向自己的家長問問題一樣無所顧慮。問了問題適逢用飯時間,他們就留用飯;飯后有時他們會去湖山之間一些勝地散步,也帶著我們同行。一邊走,一邊談,從哲學到文學無所不及。許多難懂的哲學問題,就是在飯桌上、散步間慢慢弄懂的。
  君毅先生很愛講黑格爾辯證法,我為其精深所震動,但也時常不懂,至中先生往往在這時候幫忙。她知道我還懂得一些老莊,就常引老莊給我解說,使我感到了中外思想之間還有一條通道。直到現(xiàn)在,我見到黑格爾的書,只要有時間,看不懂也愿意硬著頭皮看下去,多年來一直如此。君毅先生還有一句話使我難忘:要學哲學,不能用常識來思考,要用邏輯來思考。
  關于君毅先生最深刻的記憶,還是他偉大的人格。除了令人在玄思之境中如沐春風外,君毅先生還具有把道德理性付諸實踐的大勇。當時有些同學家貧,君毅先生就請這些同學幫助抄稿,抄完之后,付給酬勞的時候,還特別鄭重地向這些同學道謝。君毅先生當時任教務長,記得大一時,有一次師生在禮堂里(臨時校舍)開學術講演會,君毅先生是主持人。外面下著大雨,突然聽到禮堂外面有房屋倒塌的聲音,大家認為禮堂也面臨倒塌的危險,現(xiàn)場頓時亂作一團。就在這時候,君毅先生不僅沒有從主席臺的旁門方便地離開現(xiàn)場,反而大步走到講臺前沿,大聲招呼大家不要擁擠,按順序走,混亂的局面平靜下來。在他的組織下,同學們都順利地走了出來,君毅先生是最后一個走出來的。雖然后來禮堂并沒有倒塌,倒塌的是禮堂后面的房屋,但當我從講臺前走過時,仰望著君毅先生,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偉大的人格。
  牟宗三先生教過我們邏輯學,講的基本是西方的古典邏輯,但也偶爾夾講一些因明學和墨家邏輯。這門課在開始聽時也很陌生,不過因其內在聯(lián)系清晰而緊密,我自己也有一些數(shù)學方面的推理訓練,認真聽下去就不覺得有困難。而且,我發(fā)現(xiàn)它和我很喜歡的幾何學是同一個路數(shù),是一種西方人所習用而我們中國人不常用的思考方法。幾十年來,我不斷地讀西方哲學的書,也不斷地復習邏輯。用這種方法幫助自己克服在學西方哲學中遇到的許多困難,也逐漸提高了自己的思維能力。
  馮振先生教過我文字學,他實際是教我們讀《說文解字》。先講《說文敘》,再講部首,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講。馮先生讓我知道了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等清儒在文字訓詁研究上的豐碩成果。從前跟老師學古文時,就聽老師解字不時引用《說文》,也稍稍翻看過此書,覺得有趣,但不知入門途徑。
  馮先生上課,時常辨二徐之誤,出入段、王而時有發(fā)揮。當時《說文解字》雖然沒有講完,但是由此我知道了,要在文字音韻之學上打好基礎,不能不多學段、王。幾十年來,我始終不敢忘記這門不能忘記的學問,基本上采取了“學而時習之”的方法,段、王就成了我隨時請教的老師。有趣的是,馮先生講課帶廣西口音,可是有些字的古音用他的口音讀正好;記得他講“見母”的見字,與現(xiàn)在普通話讀音不同,而恰好符合古音。馮先生啟發(fā)了我多年總愛從聽方言中印證古音的習慣。我不才,不能成為文字學專家,但也稍知用以讀好先秦、兩漢及清儒之書,實皆拜馮先生循循善誘之所賜。幾十年來,我和《說文》、《爾雅》等書結了不解之緣,如非在特殊情況下,讀古書遇到問題,不查閱這些書籍,心里就總過不去。
  我還從束世澂先生學商周史。束先生精通商周文獻,鉆研甲骨經(jīng)文,自己還收藏有一些甲骨片。束先生還是一位有名的老中醫(yī),非常博雅。記得我在他的指導下根據(jù)春秋三傳寫過一篇《春秋五霸論》,竟蒙先生嘉獎,至今記憶猶新。我對先秦史的影響也深深受益于束先生。
  我還從朱東潤先生學習《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從李笠先生學習《中國文學述評》。
  以上所談的幾位老師都是在我茅塞要開未開之際,適逢其會地給了我一生受用的影響。他們只教了我一至二年,可是我從他們那里得到的卻是對于這些學科的終生學習的濃烈愿望,我覺得這是最寶貴的。因此,特別說到了上述的幾位老師。同時要說明的是,我提到這幾位老師,并非說我能繼承他們的學術、夠做他們的入室弟子,而僅僅是因為他們在治學道路上給予了我終身的影響。
  我很幸運,我在一個適逢其會的階段遇到了他們。我一想到他們,就會想起杜甫的詩句:“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碑敃r我的求知欲極為旺盛,就像一株剛要從泥土里向外冒出頭來的幼芽,恰好遇上了他們所施予的智慧的陽光雨露。如果早一點遇到他們,那么我對他們的施予會一切茫然無知,接受不了;如果晚一點遇到他們,那也許我習慣已成,他們的施予就改變不了我已成的積習,同樣歸于無效。因此,我覺得,在我?guī)资陙硭龅降暮芏鄮熼L中,對我以后治學路數(shù)影響最大的是以上幾位先生。
  1949年江南大學史地系停辦,我們被要求或者轉系,或者去別的學校。我經(jīng)過考慮,選擇了重新報考南京大學歷史系,并順利進入了南京大學學習。 (整理/雪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