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把自傳取名為《蛤蟆的油》,對于這個詭異的名字,書中的解釋是,日本民間流傳有一種蛤蟆,外表特別丑,將它放在鏡子前,它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樣子,就會嚇出一身油,這種油是治療燒傷的珍貴藥材。黑澤明借此自喻,回首往事發(fā)現(xiàn)自己的種種不堪,嚇出一身油。面對黑澤明晚年力作《夢》,我只想懷著小蛤蟆的心態(tài)去看這只老蛤蟆,去感悟自己身上被他驚出的油。
一些學者探究夢的類型,認為夢分為三類,即心上夢、荒誕夢、混雜夢。所謂心上夢,是指白天對某事想得過多或受某種刺激,晚上睡眠便容易做夢,實質(zhì)上是人清醒時的意識和潛意識在睡夢中的反映,是大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部分神經(jīng)元未能休息而繼續(xù)活動的表現(xiàn),人醒后有一定的啟發(fā)作用。第二類是荒誕夢,所展示的情景比較怪異荒誕,或者雜亂無章,是睡眠時神經(jīng)系統(tǒng)功能不規(guī)則活動的反映,沒有太多的積極意義。第三類是混雜夢,是心上夢與荒誕夢的混合體,表現(xiàn)白天強刺激的余波所產(chǎn)生的心理內(nèi)容,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荒誕夢的特征。
黑澤明1990年拍攝的《夢》,由8個夢境組成。雖然都是夢,但從夢幻潛意識來分析,并非同源的夢境。片中第一、二、三個夢更像孩子的荒誕夢。當事者感覺不到夢的虛幻,因為夢境也自有邏輯。在這三個夢境中,偷看狐貍婚禮的懲罰、桃樹精靈的最后一舞、雪夫人的死亡威脅,每一次恐懼的產(chǎn)生都源于夢境中看似“合理”的緣由——狐貍嚴禁的約定、桃樹被砍的哀痛、暴風雪來臨時的掙扎,這些恐懼均來自童話般的乖張。這三個夢是最像夢的,只投射現(xiàn)實的影子,并未受到現(xiàn)實的壓力。
第四、六、七個夢是心上夢。這幾個夢同樣有著“恐懼”主題,映射的卻是現(xiàn)實變異的壓力。在第四個夢中,不知自己已經(jīng)死去的戰(zhàn)士們,列隊通過一條黑暗的隧道齊步走來。他們站在唯一存活的軍官面前,臉泛青光,動作機械,沒有一句話語,反而那個軍官在死者面前失控,先是咆哮,繼而痛哭。死者無聲的訴求,激起生者對死亡難以言表的畏懼,以及對戰(zhàn)爭難以啟齒的罪責。在我看來,更大的恐懼也許來自那條黑色的大狗。它引領生者走進黑色的隧道,當死者離去后又狂吠不止。戰(zhàn)爭就像那條黑色的隧道橫亙在生死兩端,狗吠難道是想叫人從戰(zhàn)爭的夢中醒來嗎?第六、第七個夢都是關于核污染的恐懼,一個拷問原罪,一個直面人罰。人無近憂必有遠慮,這兩個夢是黑澤明先天下之憂而憂代替我們做的憂慮夢。由于核污染后的境況無人知曉,所以夢境的種種可以被認為是一種荒誕。但21年過后的今天,日本真的發(fā)生了核泄漏,我們就不要后天下之憂而憂地去感喟黑澤明的預言。因為這本來就不是預言,核威脅從它存在之日起就埋下了恐懼的種子,只是我們把它忘卻了而已。
第五、第八個夢算混雜夢。兩個夢都是從現(xiàn)實走進畫中,主題不再是直接的恐懼,而是恐懼后對于出路的探尋。第五個夢走進的是梵高的畫,純粹表現(xiàn)畫家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然美的追求,告訴夢中人的是換個角度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梵高割掉耳朵不是為了控訴生活,而是為了表達對美的赤子之心;所以,烏鴉飛過的黃昏不是宣告黑暗的來臨,而是渲染大自然的生機。第八個夢走進的是水車村的畫,主題類似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對生與死的平和對待、對自然天命的順從,告訴夢中人的是換個心態(tài)對待世界的方式。所以死亡也可以載歌載舞,天黑以后也可以不掌燈。兩者探尋的動力沒有明說,但可以理解是現(xiàn)實無路可尋,探尋的方向指向如畫的美好。這可以理解為對現(xiàn)實的一種逃避,但我更樂意理解為是對未來未曾泯滅的一種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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