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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草木》拾趣

    汪曾祺筆下是個物我合一的世界。且不說其筆下人物如何吧,單看看《人間草木》,那人味十足的草木蟲鳥,哪里就遜色于《受戒》里的小和尚、小英子了?這群活潑靈動的生命與游戲其中的人兒“痛癢相關、顧盼有情”,構(gòu)成了令多少人神往的夢幻童年??!在這里,草蟲花鳥個性鮮明,敢與人對立,還渴求對等;在這里,作者像是個淘氣娃拉著你四處轉(zhuǎn)悠,這娃娃的秉性還有些你自己童年的影子,他與這草啊、蟲啊撩閑斗嘴,追逐嬉鬧。他自顧捉蟲斗草,草蟲也不時打趣他。這里的世界,既能以我觀物,又能以物觀我。讀到妙處,常常令人忍俊不禁。姑且拾趣幾處,博君一笑。
    先看游童戲草: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聽,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么唱過吧。有時甚么也不做,我躺著,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聽得。當然我嘴里是含著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他的似有似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里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云。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再看這個頑皮鬼如何捉弄土蜂: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家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巢的。看它從洞里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鉆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著,一會兒,他拖著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鉆進去,看看,不對,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著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蛘撸纱嗫此M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聽倔脾氣的梔子花罵人: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睏d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xiāng)人說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的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的著嗎!”
    這個娃娃雖然淘氣,卻是一顆童心不乏良善:
    園子里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不太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人間草木》里單有一章《葡萄月令》。在此,讀者會發(fā)現(xiàn),前面那個淘氣包長大了!而且知識含量還相當豐富,他把葡萄生長的十二月講述得生趣盎然。當然,咱這里還是撿有趣的摘: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里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jié)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功夫,就抽出好長的一截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jié)不結(jié)果呀?因此,過幾天就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著什么技巧,是個人就能干,拿起樹剪,噼噼啪啪,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絞了就得了。
    葡萄的卷須,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么樹木上?,F(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須這東西最耗養(yǎng)分——凡是作物,都是優(yōu)先把養(yǎng)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八月,葡萄“著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瑯。你就是把《說文解字》里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也不夠用呀!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裝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伙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得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jié)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逛里逛當?shù)摹D?,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nóng)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葡萄剪條,干脆的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禿子。
    拾趣畢竟是拾趣,走馬觀花終覺淺。汪曾祺的文章,能看到的絕不只是風景本身,真想有所得,還是去讀汪曾祺文集吧。
    ( 說明:《人間草木》寫于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遣詞造句帶有那個時代的痕跡,比如“的”“地”不分以及一些特有的表述方式,為尊重作者及歷史,文中所引之處未作處理,請讀者理解。)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