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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吳拆


  大米一家遷到我們村的時候,剛好是那年的秋收時節(jié)。玉米連同桿變得一身金黃,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刺眼。玉米棒像一個個大腫包,穩(wěn)穩(wěn)地扎在桿中央,它們大都被玉米葉包著,裹得嚴嚴實實。偶爾有一兩個脫了幾片葉子,露出鮮亮、飽滿的玉米粒兒。南瓜經(jīng)過整個夏天的瘋長,現(xiàn)在已長到了極點,頂著個大肚皮安靜地躺在那里,等待著它的主人來把它帶走。一大群蜻蜓在玉米地上空飛舞著,舉辦他們冬眠前的最后狂歡會。
  大米一家剛進村的時候,我母親正背著背簍,前面頂著還沒出形的我,在金黃色的玉米地里忙得歡,看著田埂上走過的一大家子,對身邊的父親喃喃道:“那誰呀?”
  父親隨意瞟了一眼,說:“你管他誰呢?!?br>  我和大米都出生在第二年的夏天,大米比我早出生一個月,這樣即使我們活到一百歲,大米還是大我一個月。
  我和大米是形影不離的伙伴,我們一起做壞事,也做好事,但更多的是無聊的事。
  我們喜歡在一起扮家家,大米家有一條鮮紅色的被單,每次我們扮家家大米都把它帶來,連同身子把我蓋起來。我家的大枕頭就是我們的孩子。一次,大米說:“葉子,枕頭比你還大,不像?!?br>  “那該怎么辦好呢?”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問道。
  “我看看?!贝竺邹D(zhuǎn)過身去從旁邊的土里抱來一塊石頭,說:“就用這個吧?!?br>  大米抱著石頭,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接過來。但一不小心,大米沒抬住,石頭掉了下來,不偏不倚剛好砸在我的腳上,正所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哇啦哇啦地大哭起來。
  每次我去找大米玩的時候,總喜歡大呼他的名字:“大米,大米———”。如果大米正撥弄他的泥鰍:“你咋呼什么呀?把我泥鰍嚇了。”
  我說:“你陪我去粘蜻蜓,我給你糖吃?!庇谑谴竺拙团阄胰フ瞅唑?。
  初夏的秧田間,蜻蜓竄來竄去,有鮮黃色的夏金,藍色的泡桐,黑色的鬼王,淡黃色的朝網(wǎng),小個兒的玉米。最珍貴的要數(shù)夜老水,它只在夜晚出來,白天藏在竹葉間,我和大米去竹林間粘過幾次,只粘到過一只,它的尾巴很長,翅膀透著微黃,兩只眼睛又大又亮,很漂亮。最容易粘的是小個兒的玉米,它飛不一會兒就會停下來,一停就是大半天,有時用手都能抓住,不過它太小,我們不粘它。最難粘的是朝網(wǎng),它飛兩三個小時都不停下來,我們也不粘它。
  大米不喜歡陪我粘蜻蜓,他喜歡下田去捉泥鰍。他一下田,我就去吵姐姐。
  姐姐大我八歲,她怕我去吵她,尤其是她做作業(yè)的時候。她用零花錢買了一大包泡泡糖,我一去她就給我一顆,把我打發(fā)走。
  我再跑去找大米,大米說:“你有糖嗎?”
  我說:“有,但是只有一顆,被我吃了。”
  大米很失望,說:“好吃嗎?”
  我說:“好吃,我現(xiàn)在嘴里都是香的呢。”
  大米說:“那你讓我聞聞你的嘴,聞了我就陪你去粘蜻蜓?!?br>  然后我就踮起腳尖讓大米聞,大米聞了就去拿竹竿。
  村里人不喜歡大米的父母,尤其是大米的父親,村里人都側(cè)著眼睛看他,就像看一只沒有尾巴的狗或多一個奶頭的母牛。
  大米的父親是個老實的農(nóng)民,他不愛說話,總是嘴里含著一根煙,“吧嗒吧嗒”地吸。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他,為什么要議論他,尤其是女人,一大堆的女人,我聽不懂她們說什么,我只記得一句話,那是東頭二嬸說的,她說“那個倒插門兒的”。
  我跑去問母親“倒插門兒”是什么意思,母親說,是門閂。我百思不得其解,好好一個人,怎么像門閂呢?
  大米的母親是我鄰居大公的女兒,我該叫她姑,但我很少叫她。我覺得她很兇,她常和王嬸吵架,王嬸是大米的舅媽,她們一吵就是幾天幾夜,有時還打。有一次,她們在玉米地里打了起來,把整塊玉米地都滾平了。
  大米的母親很會生孩子,加上大米她共生了七個孩子,死了一個,還有六個。加上兩個大人,就八口人,足足是我們家的兩倍。村里哪家辦酒席,他們一家就占一桌。
  有段時間我們家母豬下了崽,母親不讓我去玩,叫我去放豬,大米就陪我去。
  那是暖春季節(jié),陽光很溫暖,山坡上長滿了草,綠油油的一片,很漂亮,踩上去舒舒軟軟的,像一塊天然綠地毯。草叢間還夾著些五顏六色的小野花,散發(fā)淡淡的香味,很好聞。
  我和大米坐在草叢中,望著藍天上飄過的雪白雪白的云,陶醉其間。大米說:“好白的云啊!像花一樣,真好看?!?br>  我說:“不對,花不是白色的。”
  大米說:“有白色的花,像梨花?!?br>  我說:“梨花沒那么好看,還是我姐說得好,她跟我說,天上漂浮的云,就像是一團一團雪白的棉花?!?br>  大米想了想,說:“嗯,你姐是說得好?!?br>  我說:“我姐說,這叫比喻?!?br>  大米說:“什么叫比喻?”
  我說:“就是什么像什么?!?br>  大米家沒有大米,因為他們家沒有田,只有兩塊地,都是大米外公悄悄給他們的,為此大米母親和大米舅媽又打了一架。大米家一年四季都喝玉米粥吃咸菜,因此大米喜歡到我家來蹭飯吃,因為我家的飯里加了少許大米。村里人不喜歡大米的父母,也不喜歡他們家的孩子,我父母是唯一沒有歧視大米他們的人,那倒不是我父母素質(zhì)高想得開,而是因為我家就我和我姐,沒有男孩,就這一點,也足夠讓我父母在村里不敢大聲說話。同是不敢出大氣的人,也就沒有了歧視別人的心氣與資格。
  我和大米的關(guān)系很好,但我們也吵過,最厲害的一次是為了我姐。
  那天我姐給我買了個氣球,我把它吹大,用線綁著去找大米,我說:“大米,你看,我姐給我買的氣球,好看不?”
  大米說:“我不看,你姐壞死了!”
  我說:“我姐她怎么了?我不許你這么說?!?br>  大米撅著嘴說:“你姐罵我們,說我們是兩小吳拆?!?br>  我問:“兩小無猜是什么意思?”
  大米說:“我們那邊有個人就叫吳拆,他什么都不做,懶死了,所有人都不喜歡他。他很老了,但還沒有媳婦兒,沒人愿跟他,你姐這么說,就是說我們懶?!?br>  我反駁,我說:“不是的,大米,你胡說,我姐不是那樣的人。”
  大米也生氣了:“她就是這個意思,葉子,你和你姐一樣,也壞死了,你會變成妖怪的?!?br>  我氣爆了,母親講的故事里,妖怪都是極壞極壞的東西,也是我最討厭的東西,沒想到大米竟會這樣說我,我“哇”地一聲就哭了,指著大米罵:“死大米,爛大米,你就算叫大米,你也一輩子吃不到大米!”然后我就跑了,那次吵完后,我們五天沒有說話。
  七歲那年的秋天,我背著書包去了學校,成了一名真正的學生,大米很羨慕,站在門檻前眼巴巴地看著我,看著我走過田埂,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大米的父母也想讓大米去上學,大米的五個姐姐都沒有進過學校,他們家辛苦攢了大半年,快要湊齊學費了,但大米母親的一場病,讓大米上學的愿望泡了湯。我的學費是父親與母親磨了一個月的玉米面換來的。我現(xiàn)在覺得,我和大米生在了一個倒霉的時代,我們讀小學的時候,讀大學是不要錢的,現(xiàn)在我讀大學了,讀小學不要錢了。如果我們生對一點,我們就能輕輕松松上學了。
  大米父母說,明年去上學,大米就跑來告訴我,說:“明年我也去上學,我們一起去上學?!?br>  我說:“好,我等你?!?br>  可是,我終究沒等到那一天,終究沒能和大米一起去上學。
  大米家搬走的時候,依舊是在一個收獲的時節(jié),過不了一個月,就又要開學了。但是,他們走了,是在大米母親又一次和大米舅媽打了一架,大米舅媽連續(xù)罵了三天三夜之后,大米父親狠地抽出嘴里的煙,“啪”地一聲扔在地上,對大米母親說:“快收拾東西去!”
  大米家走的那天,我在山坡上放牛。天空碧藍碧藍的,藍天上飄著一團一團的白云,我遠遠地看著他們走向田埂,一大家子,浩浩蕩蕩,最后消失在村口。
  我抬頭望著天,一團團的白云飄過,我覺得姐姐說得真是好極了,天上漂浮的云啊,就像一團一團雪白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