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報
電子報

父 親 的 節(jié) 日


  79年,恢復高考的第二年,聽到村里人成分不好也可以考大學這個消息時,三十二歲的父親,正熟稔地跟在那頭倔強的老牛屁股后頭深深淺淺地犁田。欣喜若狂的他,犁頭一扔,將滿是泥濘的腳從田里拽出來,沖到縣城—他趕上了那年高考的班車。發(fā)榜后,成為省城孕育了毛主席的那個學校253班年紀最大的學生。
  大學畢業(yè)后,為了母親,父親放棄留校機會,回到家鄉(xiāng),成為一所縣城高中的老師,成為一位眾口皆碑的好老師。
  從開始更事的記憶中,每到教師節(jié)那段時日,家里的電話成為父親的專屬熱線,而從全國各地寄來的賀卡,信箋,更會源源不斷飛到家里,久而久之,積累了滿滿的大麻袋。每每見了父親,悉心地讀著那些真純的話語,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微笑。
  實在地說,父親真的是一位兇狠的老師。他上課,必然隨身攜帶教鞭,那種棕黑的粗粗的棍子,哪個學生不認真,講小話看小說睡覺,他會過去就是一下;他當班主任,不管炎夏寒冬,每天六點半必然定時去宿舍喊學生起床,站在宿舍門口威嚴咳嗽一聲,等三分鐘擂門,再就是直接掀被子,不管你是男生女生,讓你瑟瑟的驚醒。
  所以,我每每不明白,為什么那時他年輕力壯血氣方剛的學生們愿意被他打被他罵而不還嘴不還手,反而只會更懼怕更尊重他。再調(diào)皮的孩子,遠遠看到他,都是雙手垂下來,畢恭畢敬喊一聲,銀老師。我的家里,從來是門庭若市,坐滿了父親的學生,來我們家熱熱鬧鬧吃飯,聊天,親親熱熱幫媽媽干活。如果換了今天,這一切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也是我和母親一直好奇和擔心了很多年的事。總是生怕那些孩子們沖動之下,對著父親揮舞起忿怒的拳頭。然而一直都沒有。直到后來聽見他的學生們親口這樣說,我們心里都知道,銀老師是為了我們好。
  一直記得有個姓馬的男生,家境不錯,從小也養(yǎng)成了跋扈飛揚的性格,愛打架,脾氣暴,但是唯獨懼怕嚴厲正直的父親。高二時,終于出事了。在外面惹了一幫小混混,對方幾個人,舉著刀械吵吵嚷嚷找到了學校。他抖抖索索跑來,找到正在家里吃飯的父親。父親沒做聲,帶他進臥室,關了門,一巴掌過去,扇得他當場蹲在地上。然后父親扛把鋤頭出去了,走前把家里的門鎖上,丟下驚惶的母親和我們。父親站在那幫小混混面前說,你們要砍我學生,先砍我。你們砍了我,我的學生們都會上,你們跑得掉嗎?父親的冷靜和正氣,鎮(zhèn)住了那幫小混混,他們罵罵咧咧悻悻然走了。
  從此,那個男生,靜下心來讀書。畢業(yè)后,參了軍,當了士官。再后來,轉(zhuǎn)業(yè)回家鄉(xiāng),進了政府部門,混得不錯。去年暑假,他結婚。帶著新娘子,坐很遠的車,專程到家里,接父親母親去參加喜宴。在喜宴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這是我的老師。沒有老師,就沒有我的今天。
  還有那個姓羅的男孩子,那個姓李的女孩子……原諒我,關聯(lián)的人和故事太多,而我的記憶過分簡陋,筆頭又太拙鈍。
  父親或許算得上我見過的最勤奮扎實的讀書人。他的一生,除了喝喝酒抽抽煙,其余的時光,便都貢獻給了桌前那盞白熾臺燈,還有案頭上那沓沓厚厚的書。歷史,政治,天文,地理,文學,當然,更多的,還是他的本行———英語。因為他,我最開始意識到,原來是真的,有如此從本心里,而不是為著某些目的,熱愛著知識熱愛著學習的人。
  印象里,無論孩提時候,還是長大成人偶爾歸家,半夜朦朧中醒來,讓人安心的,總是他案頭那盞燈瀉下的柔白光芒。而他伏案的瘦削身影,一直成為心里永恒不滅的長明燈,支持我提醒我永遠不要輕易停息,往前走下去。幾十年如一日,每天五點,他都是鐵打不動要起床的,窗外清冷的雞鳴聲中,一杯冷開水喝下肚,然后擰亮臺燈看書。他從來堅持認為,三早趕一工,早晨,一定不能荒廢。也是他的遺傳與身教,令我養(yǎng)成不賴床不貪睡的好習慣,再放假的時光,再輕松的日子,都會定時在六七點起床,呼吸新鮮空氣,暢想光明未來。
  他是如此醉心于自己的專業(yè)。他的大大小小的教科書資料書,他的一沓一沓厚厚的英語試卷,他的一本一本大部頭的英語字典詞典,都做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光那手飄逸雋秀工整的字,看著就是享受。我讀大學時,寒暑假回家他拿著我的大學英語教材攻讀整個假期;我上研究生時的英語教材只留給他;我用來考博士的英語資料,也成為他孜孜學習的素材。從他那里,我真切意識到,要給學生一杯水,自己不僅僅要有一桶水。是的,他對學生的,便是這樣盡責到極致的態(tài)度。常常為了一個小小的語法知識,要來去查幾本書,要滿滿做幾頁備課記錄。
  父親和母親的關系,一直是很好的。父親內(nèi)斂木訥,母親精明活潑,兩個人性格極般配,母親當家?guī)资?,父親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工資卡密碼幾多,平日里母親做的飯菜,他從不準我們挑鼻子豎眉毛有一絲的挑剔,更不用說到了今天他們一旦分開,每天數(shù)個電話的柔情蜜意。
  然而,他們唯一一次激烈的爭吵,卻也是為了學生。
  那時父親的很多學生從農(nóng)村來,家里窮,每到開學總交不起學費。父親是班主任,催繳學費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他從來忍不下心去找孩子們討要,于是總是和學校說,從我工資里先扣著吧。就這樣,有個學期一開學,父親一個月幾百塊的工資,就被扣到已經(jīng)見光,而那時,我和妹妹兩個人要上學,要長身體,家里正是要錢的時候。
  母親終于生氣了,要父親去學生家里討學費。父親不答應,說人家有錢還用欠學費嗎。母親委屈了,人家沒錢,我家就有錢了嗎。鐵了心,只是逼父親打電話。父親依舊沉默,不打。僵持中,母親讓步說,我來撥號碼,你只要說話就行。父親仍只是說,不行。母親是真怒了,逼問父親,你打不打?你不打,我就來打。我自己說。
  我現(xiàn)在仍記得父親當時的模樣,鐵青著臉,太陽穴邊的青筋一跳一跳,很可怕。沉默得滴水的空氣里,他忽然三步并作一步,沖到屋角,拎出鋤頭,對著電話狠命砸下去,驚天動地的聲音中,電話粉身碎骨。母親一下就懵掉了。
  我也仍記得那天,父親一根一根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母親一直一直在傷心哭泣,而我和妹妹,瑟瑟地躲在角落,充滿了憂傷和惶恐。那是他們之間最為暴烈的一次戰(zhàn)爭,之后便再沒有過。因為,母親再也不會提類似的要求,而父親,也會小心翼翼地避過。但是,現(xiàn)在我想,父親之所以當天做出那樣激烈的舉動,是因為他的心里,既充斥了對學生的不忍,又充盈了對家庭的自責,還有更多作為一個師長,一個男人,面對現(xiàn)實困境的無力。幾相激蕩,那樣的失態(tài),也是可以理解和諒解。
  現(xiàn)如今,六十多歲的父親,還是放不下課本,放不下學生,受學生之邀,攜著母親千里迢迢跑到貴州去教書,成為那里最受歡迎和尊重的骨干教師。生活清苦點他不怕,兒女們勸說回家享福他不聽,只是樂呵呵,每日里耐心為著那一群孩子,傾囊相授著自己的學識,想要盡力讓更多的學生跳離那個窮困的地方,去到更好的大天地新世界。
  我們做兒女的,也唯有默默為他祝福,祈禱。也唯有在這一年一度的九月十日,誠摯道一聲,父親,節(jié)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