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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和先生口述史(十)
難忘的教誨


  1952年院系調(diào)整,輔仁大學并入北京師范大學,我留校任教。那時候的校區(qū)是在和平門。這期間,有件事情令我記憶猶新,那是學校為了宣傳抗美援朝精神,組織了宣傳隊下鄉(xiāng),去的就是現(xiàn)在的北師大校址。那時候還沒有新街口外大街,積水潭那邊的城墻有個大豁口,也就是現(xiàn)在的新街口豁口,我們從西直門過來,北面到處是莊稼地。鄉(xiāng)下很荒涼,只有寥寥幾家農(nóng)戶,宣傳隊由陳垣(字援庵)先生帶隊,扛著旗。先生平易近人,和同學們有說有笑的,給我印象特別深刻。
  1955年,我們學校從和平門那邊搬到鐵獅子墳這邊。那時候這里都是莊稼地,只有少數(shù)幾棟建筑,我記得物理樓和數(shù)學樓還有四合院是來之前就建好的。1952年新的教學大綱已經(jīng)初步確立,教學內(nèi)容也相比以前有了變化。那時候講究將生產(chǎn)勞動列為學校的正式課程,我們帶著學生去旁邊的莊稼地勞動,還經(jīng)常見有野獸出沒。
  由于我到輔仁大學上學較晚,那時候援庵先生已不再開“史源學實司”的課程了。我沒趕上這個機會,心里深為惋惜,就不斷打聽他指導學生研究《日知錄》的情況,把那種查核史料的方法暗記在心。畢業(yè)以后留校,被分配在世界史教研室工作,但總不時翻閱《日知錄》,得便就按照先生的方法查一條。1954年,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寫了一篇關(guān)于顧炎武(號亭林)的文章,曾油印若干份在系內(nèi)討論。第二年,我到東北師大去進修世界古代史,就把修改這篇文章的事情給忘了。
  1956年1月,在長春收到劉乃和先生寄來的信,其中傳達了先生對我的教誨。原文是:“你作的顧亭林論文,陳校長看見了。很高興,很是夸獎你。但中間引用了《日知錄》卷十八‘心學’條有‘愚按心不待傳也’一段,此段連前文,共五百九十多字,至‘故僭書其所見如此’,都是《日知錄》引《黃氏日抄》卷五之文。中間為黃汝成《集釋》隔斷,遂易誤為亭林之文(黃汝成就是如此誤會)。不知此“愚按”的‘愚’字,實是黃東發(fā)自稱,非亭林也。囑轉(zhuǎn)告你,改正為幸。他又說,這就是古書不好讀的一個例子。因古文引文不加引號,故有此弊?!?br>  讀了這一封信,我內(nèi)心深受感動。首先是對于先生的由衷感激。當時先生年事已高,忙于學術(shù)研究與校務,日不暇給,乃肯以極寶貴之時間一讀后生晚輩之習作,熱心予以鼓勵,并嚴肅指出其中之錯誤,這種誨人不倦的高尚精神,實在令人難忘。再則是對于先生的由衷敬佩。我把黃震的“愚按”當做是顧亭林引《黃氏日抄》文后的按語,這一引證錯誤,只要不核《黃氏日抄》原書,可以說是很容易犯的。黃汝成作《日知錄集釋》,參考了顧氏以下,道光以前學者研究《日知錄》中研究過的問題的著述,數(shù)近百家,可謂研究《日知錄》的權(quán)威,猶未能免此失誤??墒窍壬钣邳S汝成百年之后,竟然隨手而正黃氏之失至如此精細的地步,其治學之精,記誦之博,怎能不使人五體投地!
  這一封信,不僅使我深受感動,而且也使我深受教育,獲益頗多。首先,我反省了我自己為什么會引文失誤,最初歸咎為自己年紀輕,學問少。繼而又想,黃汝成為什么也有此失誤。黃氏作《日知錄集釋》時年紀雖不算大(三十多歲,比我那時大十歲),而學問不少。所以黃氏失誤,不在于學問不足,而在于疏忽。想到這里我就知道自己的錯誤在于學問少又加疏忽。最后一想,陳老為什么不會有此失誤?除了他學問大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在引文時絕不輕信轉(zhuǎn)手的介紹。他有一句名言:“人實誑汝”。這一條使他在引用史料時能立于不敗之地。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忘了先生的那句名言,在作文引用材料時,首先比求依據(jù)原文。在原文實在不可得而不得不引用時,則說明引文的出處。這不僅為了慎重,也是不致誑人。這樣使我減少了錯誤,養(yǎng)成了比較踏實的習慣。
  我曾想自己為什么沒有查閱《黃氏日抄》。我從《書目答問》中早就知道這部書,也在資料室書架上見過此書,可就是“看書看皮”,不曾打開一閱。反復尋思,原來是不知道此書有多大用處,所以才輕忽了。知道引文錯誤以后,我趕快找到《黃氏日抄》,首先復核了引文,證實先生所言準確到連字數(shù)都不差,進而看了四庫全書館臣所作此書提要,然后泛覽此書大體內(nèi)容,再選自己對其內(nèi)容比較熟悉并有興趣的地方細心地看看。這樣,我對此書就有了一個大體的了解,從而也就發(fā)現(xiàn),對于研究顧亭林而言,《黃氏日抄》是一部不可不看的書,顧氏對于宋明理學,拒陸王而近程朱;黃震繼武朱熹而有所損益,在一定程度上為亭林思想之前導。于是我意識到,自己寫關(guān)于顧亭林的文章,而尚未注意到此書,顯然仍然在研究的較淺階段。自從意識到這一點以后的幾十年來,我一直堅持學習先生的辦法,每見書中的引文,必追蹤其原文。這樣追蹤的結(jié)果,不僅是一般地擴大了自己對文獻的眼界,而且也是有層次逐步深入地擴大了自己的學術(shù)眼界。
  世界上沒有生而知之的人,援庵先生亦是。他之所以能達到學術(shù)的高深層次,那顯然就是他在學術(shù)上不斷追蹤或攀升的結(jié)果。據(jù)聞先生常教人說,探究史源,可以漸知考據(jù)方法與治學門徑。就我的切身體會來看,這個意思是一點也不錯的。我之所以能比較細心地做一些考證的文章,這也是受到了先生的直接與間接教導,比較肯在史料上追本溯源的結(jié)果。當然我的水平不高,那是學先生學得不好、不夠的問題。而我的點滴進步,卻與先生的方法有關(guān)。 (整理/雪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