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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河大六十年——寫在河南大學校慶一百周年之際


  尋找倉米巷人一漸近老境,總?cè)菀谆叵肫鹪缒甑臍q月,這也許是所有人的通病,懷舊。
  剛到蘇州不久,一位中學時代的老同學知道我調(diào)到了蘇州大學,便托人捎信兒過來,說她童年時代曾在蘇州度過一年多的光景,讓我?guī)退龑ふ乙幌庐斈曜∵^的地方———“倉米胡同”。她說,當時她的年紀也就是三歲左右,與父親、母親,還有她的哥哥們就住在這個胡同里,記憶中那是一條窄窄的、深深的小街。
  我的這位女同學的父親、母親都是河南大學的老師,抗戰(zhàn)時期隨著學校搬遷到嵩縣的潭頭鎮(zhèn)。1944年學校遭遇入侵嵩縣的日寇的掃蕩與追殺,她的父母又隨劫后的師生翻越一道道崇山峻嶺,歷時月余,終于逃到豫南淅川縣的荊紫關(guān),并在這里生下了她,所以她的名字里便有個“淅”字。之后,從1944年初春到1945年秋,在淅川稍事居留之后,因日寇鐵蹄逼近,河南師生一千余人繼而西進經(jīng)商南,越秦嶺,過藍田,日日夜夜連續(xù)遷徙800余里,終于抵達寶雞、漢中,方安頓下來。我的這位女同學可謂生不逢時,不知其父母攜帶這么一個嬰兒輾轉(zhuǎn)于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受了幾許苦痛!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到了上個世紀60年代,我的這位生于淅川戰(zhàn)亂中的女同學已經(jīng)長成一位亭亭玉立的高中女生,我在我的另一本散文集《藍瓦松》中曾經(jīng)寫到我們之間的友誼。一些青春歲月溫馨而又悲涼的往事,也曾發(fā)生在河大秀美的校園里。如果沒有接踵而來的文革風暴,我們的友誼也許還會再向前發(fā)展一步。
  如果說,“淅川”是我的這位女同學來到人間后面對的的一幕悲??;那么,蘇州的“倉米胡同”則是她童年時代遭遇的第二次尷尬。這一次仍是因為戰(zhàn)亂,不過已不是民族之間的戰(zhàn)爭,而是國內(nèi)戰(zhàn)爭,國共兩黨之間的爭斗。
  抗戰(zhàn)勝利之后,河南大學于1945年年底便迫不及待地由寶雞返回開封。隨著國共合作的破裂,人民解放軍的節(jié)節(jié)勝利,到了1948年初夏,解放大軍兵臨開封城下,千年古都面臨一場血肉相搏的殘酷廝殺。河南大學在炮聲隆隆中離開開封,經(jīng)商丘、徐州、南京,渡過長江,進駐蘇州。好在,女同學這時畢竟年幼,對國與家遭逢的悲苦不會有太多的感受,留在心底的或許還都是童年時代的新鮮與奇妙,而少有心理學家們所說的什么“創(chuàng)傷記憶”。
  據(jù)河南大學校史記述,直到暑假過后,流散的師生才匯聚到一起,在蘇州住進臨時騰出的民房,或包括園林、祠堂在內(nèi)的一些公共場所。此時的蘇州人,對待這些“逃難”來的河南移民倒是禮遇有加。校本部設(shè)在了怡園,理學院安頓在了怡園后面的顧家祠堂,農(nóng)學院設(shè)在西北街104號獅子林后院,醫(yī)學院設(shè)在大公園南邊的體育館,法學院住進金城銀行的倉庫,圖書館搬進湖南會館。文學院則設(shè)在城東南一隅、文廟對面的滄浪亭。滄浪亭,是蘇州眾多園林中建園最早的一座,始建于北宋。原為五代時吳越廣陵王元璙的廢園,三面環(huán)水,竹木蓊郁,后為貶官散放、隱居蘇州的詩人蘇舜欽購得,建亭刻石,名之“滄浪”,現(xiàn)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蘇舜欽祖籍四川,從祖父一代就進京為官,該是一位地道的開封人了。
  為了查核河大文學院當年在滄浪亭內(nèi)的這段往事,我翻閱了一些相關(guān)資料,無意間竟又引出一位歷史見證人,那就是出生于河南安陽、畢生供職于南京的著名文學家宋詞。我雖然來到江蘇已經(jīng)十年,但從沒有參與過江蘇文學界的活動,于宋先生未能謀得一面。宋先生年長我14歲,如果硬要攀附,也還有些由頭:都是河南人;都曾求學于開封高中(他讀的是預科);他與蘇州的陸文夫是“難友”也是“酒友”,一次可以喝掉一瓶洋河大曲,陸文夫則是我敬仰的前輩作家。我剛到蘇州時,王蒙就給他打電話說,魯樞元到蘇州了,意在多加關(guān)照。我曾到他家中探望,還讓張平往他家中送過胸腺五肽的藥。那時他已經(jīng)病魔纏身,講話已經(jīng)困難,對于熱鬧的文壇越發(fā)淡泊了。
  曾擔任南京大學副校長的董健教授,在為《宋詞文集》撰寫的序言中對宋詞的人品、文品做過詳細、精辟的介紹,說他自幼為文,才情橫溢,一生中卻屢屢因文賈禍,為情所困,被一次次的“革命運動”整得遍體鱗傷,卻又不思反悔?!霸谝痪潘木拍旰蟮拇箨懏敶膶W史上,宋詞基本上是一個處于邊緣的另類作家”,他恃才傲物,蔑視平庸,對體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隔膜”感與“疏離”感,身上透出“領(lǐng)導”所極不喜歡的那種所謂的“文人氣”。從董健的文字里,我對宋詞先生萌發(fā)了深深的敬意,況且,他還是我喜歡的豫劇《穆桂英掛帥》、《花槍緣》的編劇!
  然而,宋詞的文學道路似乎是從河大文學院停駐蘇州、滯留滄浪亭時開啟的。他曾經(jīng)在自己的一些回憶文章中多次提起:
  1948年夏天開封被解放軍攻占,河南大學全校南遷來到蘇州,分散住進公房、民居和園林。校部在怡園,法學院住獅子林,文學院住滄浪亭。我當時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隨文學院的同學住進滄浪亭旁的三賢祠。三賢是初建滄浪亭的北宋蘇子美,曾占據(jù)滄浪亭的南宋名將蘄王韓世忠,重修滄浪亭的清初名臣宋犖。宋犖商丘人,是河南同鄉(xiāng)。
  我和幾位同學住在北房,木板床,上下鋪,又陰暗又潮濕。1948年的滄浪亭是一座廢園,經(jīng)過戰(zhàn)亂和日寇占領(lǐng)尚未恢復修整,滿目頹敗荒蕪景象。殘碑斷墻,衰草滿地,竹林半枯。山上奇石傾斜,沿山徑盤旋而上,那一座上書“滄浪亭”的四角石亭巍然屹立,歷經(jīng)風吹雨打、歲月滄桑。還有那幾株百年以上的老樹依然枝繁葉茂,郁郁蔥蔥,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當時生活艱苦,天天喝粥,街上經(jīng)常有挑餛飩擔的、賣蒸糕的、買豆腐干的吆喝聲,能吃上一串豆腐干便是美味。少年不識愁滋味。每當薄暮時分,我喜歡登上山頂?shù)臏胬送ぃ蜻h處眺望。雖然已望不見諸峰環(huán)拱、遠岫浮青的景象,仍有“高曠軒敞,心舒目開”的感覺。
  時河南大學的黃河劇團排演曹禺的《北京人》,我在劇中演曾霆,在滄浪亭內(nèi)排過戲,于1949年元旦在玄妙觀內(nèi)的會堂公演。
  這里穿插了宋先生的這段生動的回憶文字,也是為了彌補河大校史中對于這段塵封歷史的語焉不詳。我在河大校史中沒有查到宋詞的名字,無論是“學者錄”還是“作家群”都沒有提到宋詞,看來宋詞并非河大的校友。從他自己的回憶文章中看,他似乎是“混進”河大文學院大學生隊伍中的一個“初中生”,至多算是一個“編外校友”,我自己當然以這樣一位校友而驕傲。這充滿詩歌情性的滄浪亭就是一片審美的圣地,或許已經(jīng)在冥冥之中為一位少年灌注了詩人、劇作家的精靈之氣。去年夏天,世界美學學會前任主席、著名環(huán)境美學家、美國長島大學教授阿諾德·伯林特先生來蘇州,我還特意陪他游覽了網(wǎng)師園、滄浪亭,讓這位大洋彼岸的美學教授大開眼界,回國后還來信說,在他今后出版的環(huán)境美學著述中,一定要加上蘇州園林的內(nèi)容。
  河南大學到蘇州后不到一年的時間,解放軍開進蘇州城,盡管蘇州的軍管當局盡力維持師生的安全與穩(wěn)定,盡管河南的新政府調(diào)配專人專車到蘇州接應師生返回開封,但這成了一道無形隔膜,成為辦學的消極因素。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講到的那位熊振黃處長,當時還是學生,他后來回憶說,那時,身為民國士紳的父親熊伯乾在開封已經(jīng)成為“河南省文史館”的館員(順便說一句,這文史館一度就設(shè)在我家緊鄰的一座四合院里)。老熊先生捎話給流落在蘇州的兒子“早日返汴”。兒子聽老子的話,較其他師生提前返回開封數(shù)月。此后,這也成了熊處長講述革命家史的一段佳話。
  我的那位淅川出生、蘇州避難的女同學似乎并沒有被打上這一政治歷史的烙印,她讓我?guī)退龑ふ业模皇峭甑臅r光。
  我先是查閱蘇州市的地圖,繼而又詢問同教研室的“老蘇州”,“倉米胡同”在什么地方。得到矯正:“胡同”只是北方的叫法,上海叫“弄堂”,蘇州則叫“巷子”;這“倉米胡同”,就是“倉米巷”,其位置就在人民路中段怡園的北側(cè)?!秴强ぶ尽份d,宋明時代,巷之南有州府倉庫,本為倉后巷,清代府倉他遷,此巷更名倉米巷。巷內(nèi)原有舊式建筑多所,如明代的隆慶寺遺址、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半園”、博習醫(yī)院院長肖伯宣寓所等,現(xiàn)已大半無存。原先的彈石路面,80年代初期改為水泥六角道板路面。
  我遵照老同學的托付,帶了相機,希望潛入她60年前的夢幻中去。
  如今,這仍是一條窄窄的、彎彎的、深深的小巷,只不過多半建筑已是近年翻蓋的新房,我找到幾處看上去有些年頭的院子,打聽幾位看上去上了些年紀的鄰人,問他們60年前這里是否住過一些河南大學的老師學生,一個個全都一臉惶惑。我只得拍了一些照片,有看似民國建筑的門樓,有帶有光滑石欄的古井,有用碎石塊、磚塊砌成的,被蘇州人譽為“下雨不濕紅繡鞋”的小路,寄給了我的這位同學。同學看后回話說,好像全都不是記憶中的“倉米胡同”??磥恚@條小巷里那段戰(zhàn)亂年代的記憶、與河南大學眾多師生命運相關(guān)的記憶,竟如云似煙一般消散在歷史的隧道里了。
  倉米巷畢竟還在,但愿這條曲曲彎彎的小巷能夠牽引住河南大學與蘇州的這段歷史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