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選自《美的歷程》一書,《美的歷程》是李澤厚先生的重要美學著作,它對中國數千年的藝術和美學作了一個鳥瞰式的宏觀把握,總結概括性地對各時代所體現的美學思想精神做出精練的歸納,并從中發(fā)表自己的觀點,為讀者理清中國古代“美”的發(fā)展脈絡。
魏晉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重大變化時期,與標準的自然經濟相適應,分裂割據、各自為政、世代相沿、等級森嚴的門閥士族階級占據了舞臺的中心,中國前期封建社會正式揭幕。由自給自足不必求人的莊園經濟,由世代沿襲不會變更的社會地位、政治特權,門閥士族們的心思、眼界、興趣由環(huán)境轉向內心,由社會轉向自然,由經學轉向藝術,由客觀外物轉向主體存在,從哲學到文藝,從觀念到風習,看來是如此狂誕不經的新東西,戰(zhàn)勝并取代了一本正經卻更加虛偽的舊事物。才性勝過節(jié)操,薄葬取替厚葬,王弼超越漢儒,“竹林七賢”成了六朝的理想人物。人們被那種內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風神吸引著,感召著。
魯迅說:“曹丕的那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蔽蚁?,在中國歷史上,恐怕很難再找到一個時期,像魏晉那樣,突然涌現那么多獨立特行、放蕩不羈,狂妄任誕之士。他們喝酒、長嘯、裸形、做青白眼,把那個殘酷慘烈的魏晉時代渲染成血色的華麗。那是個酒的時代,有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煩憂,于是有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有了劉伶的一醉三年,有了王羲之與友人的曲水流觴……美酒成了眾多士人生活的一部分。那是個率性狂妄的時代。阮籍說:“禮豈為我輩設也!”看到當年鏖戰(zhàn)的英雄已隨風煙而逝,英雄已矣,小人當道,一聲“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長嘆傳遍了魏晉大地。那是個自然歸真的時代,是老莊思想讓他們擺脫現實的紛爭回歸自然,回歸自我。它要求人們去掉人為造作,提倡回歸自然,持守自身質樸的本性。在他們看來,符合自然本性的才是美的,自然而然就是美。他們不受世俗約束,放浪形骸,不為外物所累,率性而為。那是個音韻的時代。一曲絕世《廣陵散》,何等唯美。嵇康的臨刑撫琴,泰然冷笑,一曲終了,慨然就死。
魏晉士人對生命的珍愛是一種普遍的人類情懷,他們愛惜自身,也關心他人生命。《晉書·阮籍傳》中有阮籍哭悼素不相識者的描述:“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圣經》說“往遭喪的家去,強如往宴樂的家去”,問喪哭悼,這是一種關心人類自身的意向,這是一種博愛生命的情懷,既往的歷史進程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言語辭令,都不足以傳達它的真諦。正是由于魏晉人經歷了無數的戰(zhàn)禍、喪亂、遷徙、流離、窮愁、困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才使得他們對死亡有了獨特的體驗,有了深刻的思考。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從天道與人事的對比中,深感宇宙之偉大,總結出“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既然人不免一死,性命無常,那么,人存在的唯一意義就在于盡情享用人的本然生命,執(zhí)著于個人生命的有限性和現世生活的今生性。人應該追求和全力把握的只能也只應是生命的自然,以窮盡今生之快樂。這樣,魏晉士人便由對死亡的恐懼轉而對生命享樂的留戀,“放棄了祈求生命的長度,便不能不要求增加生命的密度”,一切都聚向于本然生命,窮盡生命之樂,只有人必然要死才是真的,只有短暫的人生總充滿那么多的生離死別哀傷不幸才是真的。既然如此,那為什么不抓緊生活,盡情享受呢?在高張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的旗幟下,魏晉士人認同的并非肉體享受而是一種生命的情調。嚴肅的生活態(tài)度和高雅的審美趣味,是大多數魏晉士人傾心傾力的追求。竹子空心意指虛心、擊節(jié)意指氣節(jié)、凌云直上意指志向,正是魏晉知識分子人格的象征,所以他們寧可食無肉,出無車,也不可居無竹,即使是暫住,也不可一日無此君。
魏晉士人就是這樣表達無可奈何的情緒與對人生的執(zhí)著的追求。
美好心靈的外觀,在崇尚風度的魏晉士人看來,漢儒提倡的名、教是人生的執(zhí)和障,而魏晉風度就是要破執(zhí)除障,打開人生的新的窗戶,還自我以本來的面目。這種具有特殊魅力和強烈影響力的人格美,就是魏晉風度。 (杜小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