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與陽光之間
北京因為干燥,常常被灰塵肆意糾纏。所有的街景時時蓬頭垢面,像一個失去了愛情的中年女人。雨水豐沛的南方,每當(dāng)雨過天晴,空氣里漫溢著青草和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然而,在這缺少雨水愛戀的北方,空氣里始終鼓脹著躁動不安的塵土戾氣,你的眼里鼻子里和心里自然就落下了陰翳。
來這里生活近二十年了,明知道這是干旱少雨的北方,這是幾乎擰干了柔情的粗獷的北方,但我始終在盼望在等待。常常盼望下雨,常常等待姍姍來遲的雨聲驚擾我的酣睡。我的盼望和等待,時時近乎絕望。還好,總是在瀕臨絕望之時,雨或雪,終會匆匆遠道而來。
香港是比我故鄉(xiāng)更南的南方,那里雨水豐腴,如同情感過剩而情無所倚的少女。在香港滯留一年,我絲毫不厭煩其時時處處濕漉漉的觸感。記得那個臺風(fēng)肆虐的傍晚,我若無其事閑蕩在觀塘的街市里,想好好感受一下那傳說中可以將大樹連根拔起的風(fēng)的力度。我習(xí)慣了北風(fēng)的凄厲,不大相信那來自溫潤南國的風(fēng)竟然會如此血腥殘暴。風(fēng)折斷了我近旁一棵榕樹的壯碩枝干,把我刮成了一棵東倒西歪的樹,我渾身如河流決口。沒有恐懼,我恰似回到了久違的襁褓,找尋到了那種關(guān)于風(fēng)雨的溫暖記憶———幾近不可理喻的一種自虐情態(tài)。
回到北京,鼻腔和口腔立即似已龜裂,對于雨水的渴望實際上已經(jīng)郁結(jié)成一種病態(tài)。滿身滿眼滿心的浮塵,不潔感終日如影隨行,渾身的不自在,精神萎靡。上呼吸道感染,鼻敏感,似感冒而非感冒,頭暈?zāi)垦?,似病入膏肓……我似禾苗,急需雨水澆灌?br> 夜半,雨聲將我喚醒??焖俜硐麓玻瑳]顧得上開燈,拉開厚重的窗簾,打開夾層窗,佇立于窗前。佇立,佇立,佇立……深深地呼吸,雨的味道,混合著濃重的泥腥味。嗓子漸漸滋潤,鼻息漸漸通暢,腦袋漸漸清醒。雨聲,風(fēng)聲,似一曲來自遠方的絕響,是何人撥動的琴弦?我混沌、蕪雜的心緒漸漸澄澈、清明……一夜秋雨,洗刷出了一個清新潔凈的清晨。這北方深秋的清晨,依稀有了南國裊娜的風(fēng)韻。貪婪地深吸一口,我19歲之前所有與南方清晨有關(guān)的記憶,一瞬間從遠方迎面撲來。
天空碧藍,一覽無余。北方的天空。北京雨后的秋晨?!扒锔邭馑?,果然名不虛傳。正在泛黃的楓樹楊樹銀杏樹和法國梧桐們,搖曳著偷偷裸浴之后的愜意,沉靜著。樓房和街道似受了某種神圣的宗教洗禮,少了許多躁動,多了些恬然。就連密密匝匝的馬達聲,也有了清脆的質(zhì)感。
蟻螻般的私家車早已傾巢而去,上班族早已匆匆離開,孩子們早已走進了校園,只剩下老人們在偌大的院子里悠閑地散步、聊天,或安坐著曬太陽———被雨水洗刷得亮晶晶水靈靈的太陽。
上午,我踩著一路柔軟、溫暖的陽光去學(xué)校,情不自禁蹦跳了幾下。突然意識到早已滑過了蹦跳的年輪,下意識環(huán)顧左右,似無人注意我“聊發(fā)少年狂”,索性繼續(xù)蹦跳著穿過停車場。
車場外是一大片空地,習(xí)慣了行走在被水泥和石子兒鋪蓋的路面,我一直認為這片土地原本就是不毛之地。蒿草,我遙遠記憶中不守任何規(guī)矩的蒿草,竟然茂盛了這一大片棄園。乏人問津,流浪狗或貓偶爾進進出出?;蛘撸谙募灸硞€陣雨過后的晚上,猶能聽見一片稀罕的蛙鳴。除了蒿草,還有零星的幾株枯瘦的向日葵,沖著太陽沒遮攔地笑。西瓜秧苦瓜蔓南瓜藤盡情向四周探險,自得其樂。蛐蛐和螞蚱在草葉間舒展筋骨……這是一片難得的憩園??上В瑳]有誰愿意走進這荒煙蔓草之中小憩。因此,這里完全屬于植物和動物,是它們真正的樂園。
自從那個叫“城市”的怪物來到這個地方之后,鋼筋和水泥成為城市的得力武將,以摧枯拉朽的氣勢迅速將植物和動物們逐出了它們的家園。還好,這片荒地保留住了這片動植物的天堂。不知還能持續(xù)多久,但愿它一直能保留下去。因為我們可以站在空地的圍欄外,讓城市里的孩子們真切地認知何為荒蕪、何為自然。
我站在荒園的欄桿外,突然,我驚呆了,駐足難行———荒園深處,一個銀發(fā)飄飄的老奶奶正在和她那約摸四五歲的孫子玩耍。他們還搬了小桌子和椅子,擺放在草叢里。婆孫倆圍坐在桌前,好像在講故事。也許,那頑皮的孫子一大早突然犯渾死活不肯去幼兒園,奶奶認為這個年齡偶爾曠一次課并不要緊,索性歸還孫子一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滿園蒿草,滿園陽光,聽見了奶奶童話般迷人的故事。
若干年后,那孩子一定會記得這個靜謐的上午,一個只屬于他和奶奶的純粹的上午,一個彌漫著陽光和蒿草幽香的北京秋天的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