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風景的消失——紀念朱一玄先生
□劉運峰
百歲老人朱一玄先生的離去,意味著南開園一道風景的消失。
這絕對是南開園的一道風景:幾乎是每天上午10點鐘的時候,一輛輪椅從北村6號樓緩緩推出,走上北辰路,到大中路右拐,沿著馬蹄湖畔的小路一直到圖書館前的新開湖邊上。輪椅上,端坐著一位老者,他表情平靜,神態(tài)安詳,目光祥和,靜靜地望著新開湖水,若有所思。他的身邊,匆匆走過的是年輕活潑的學子。對于眼前的這道風景,他們可能并不留意,因此很少有人走上前去和這位老者打個招呼或是說些什么。
遺憾的是,這道風景永遠地消失了。
輪椅上的老者,是文學院中文系的朱一玄先生。
很多人對于朱先生并不熟悉。因為,老人寂寞了一輩子,也忍耐了一輩子。他從來都是低調的,都是被邊緣化的。他的學問不是顯學,只有“圈內人”才知道一二。他的頭上也沒有什么光環(huán),平生最大的“官職”就是系主任李何林教授的助理,但隨著被打成“右派”,這個“官職”也丟掉了。等到他獲得平反,可以堂而皇之地做學問施展才能的時候,又到了退休的年齡。
人生,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命運,就是這樣的撲朔迷離。
但是,他所做的許多工作并不是人人都可以達到的。在我的藏書中,有這樣一些著作:《紅樓夢人物譜(修訂版)》《中國古典小說大辭典》《中國小說史料學研究散論》《今世說注》《古典小說版本資料選編(上下)》《紅樓夢資料匯編》《西游記資料匯編》《金瓶梅資料匯編》《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儒林外史資料匯編》《水滸傳資料匯編》《三國演義資料匯編》《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上下)》。
這些著作都印著一個共同的名字:朱一玄。除了少數(shù)幾本,大都是朱先生憑借一人之力完成的,而且,是在沒有先進的網(wǎng)絡條件下,一筆一畫書寫而成的。當然,朱先生的著作還不止這些,我還沒有收集齊全。盡管如此,這些著作加起來,也已超過了一千萬字。真正是著作等身!
最初見到朱一玄先生,是在2002年8月28日的下午。那天,我陪同魯迅研究專家和《水滸傳》研究專家馬蹄疾先生的遺孀薛貴嵐女士前去拜訪朱一玄先生。事前打電話聯(lián)系,朱先生重聽,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講清楚。房門打開,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駝背、身著汗衫、腳著布鞋的老人,這便是朱一玄先生。他很熱情地和我們握手,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讓我們就坐。因為我是生客,朱先生拿出一個本子讓我寫下姓名、單位和電話。這個本子很破舊,有的粘了好幾層,這便是朱先生的通訊錄。
薛貴嵐女士是專程從沈陽來天津看望朱一玄先生的。朱先生很高興,特地拿出剛剛出版的《金瓶梅資料匯編》的樣書送給我們。在給我的書上題寫道:“運峰同志指正朱一玄敬贈二○○二年八月廿八日”,并加蓋了一方白文的名章。接過贈書,我非常激動,但看到題字,又愧不敢當,我小朱先生51歲,朱先生如此客氣,真讓我不好接受。
但更不好接受并感到慚愧的還在后面。
2003年新年前夕,我收到了一張賀卡,寄賀卡的正是朱先生。我真是受寵若驚,深感慚愧。朱先生顯然是按照我上次留的地址給我這個一無所成的晚輩寄來了賀卡。我趕忙給朱先生寫了一封信并寄上了賀卡。說實話,要不是接到朱先生的賀卡,我是想不到主動給朱先生賀年的??梢娭煜壬鸀槿说闹t和對晚輩的關愛。
主動給親朋故舊寄賀卡,是朱先生多年的習慣。每逢新年到來之際,朱先生就會按照通訊錄上的地址送去自己的祝福。他對我說過,每年發(fā)出的第一張賀卡是給北京大學季羨林教授的。季羨林早年在清華大學畢業(yè)后,到濟南一中教書,朱先生是班上的學生。盡管朱先生只比季羨林小一歲,但幾十年來一直對他執(zhí)弟子禮。
2003年的春天,我來學校辦事,在大中路上見到朱先生,我上前打招呼,朱先生握著我的手說:“你的文章寫得好??!”我有些驚訝。原來,我閑來無事,寫了一篇關于《三國演義》開篇詞作者楊慎的小文章,發(fā)表在《今晚報》上。朱先生說,最近,南開大學出版社準備再版《三國演義資料匯編》,責任編輯打來電話,問是否收錄這篇文章,因為編輯體例的限制,就沒有收入。一篇“小豆腐塊兒”也引起朱先生的關注,讓我非常感動,也很受鼓舞。
2007年夏天,我家搬到了南開大學北村,和朱先生離得很近。大概是中秋節(jié)前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和太太、兒子在校園里拍照。在新開湖邊上遇到了朱先生,我們趨前問候,朱先生和我們交談了一會兒,突然對保姆一揮手說:“回家!”保姆對我們說:“朱先生請你們到家里坐坐?!庇谑?,我們來到了朱先生的家。
朱先生那天興致很高,談了很多話。談到高興處,會不自覺地抬高雙腳,在地上跺一下。我問朱先生:“您只比季羨林先生小一歲,怎么會是他的學生呢?”朱先生笑著說:“我從小讀的是私塾,直到18歲的時候,才開始學習數(shù)理化??贾袑W的時候,我對這些一竅不通,老師感到很奇怪,說你怎么一點兒也不會。我說,不僅我不會,孔夫子也不會,我就是讀他的書長大的?!币虼?,朱先生二十多歲的時候,才開始讀高中,恰好和季羨林有師生之誼。
我們聊了一會兒,朱先生打開一個小柜子,拿出好幾本著作,一一給我們簽名。然后,又親自蓋印。我們如獲至寶。兒子在中學時,就非常喜歡讀《紅樓夢》,因此也收集了不少《紅樓夢》的版本和相關資料,其中就包括朱先生的《紅樓夢人物譜》的修訂版。他小聲問我,可不可以請朱爺爺在書上簽個名,我說,你去拿書吧。他飛跑著回家,把朱先生的那本著作拿過來,朱先生很慈愛地笑著,稱他為“小友”,為他題字、簽名、蓋章。
朱先生95歲生日前夕,我在大紅撒金宣上寫了一個很大的“壽”字前去為朱先生祝壽,朱先生高興地拿出5張新寫的毛筆字送給我,內容都是毛澤東的《七律·長征》。這些字,均寫在一尺寬、二尺長的宣紙上,幾乎沒有留白。每個字都是橫平豎直,點畫分明,正如朱先生的治學和為人,嚴肅認真,一絲不茍。我發(fā)現(xiàn),朱先生在書法作品上使用的印章依然是贈書時的那枚白文印,印泥也很不講究,就是文具店里出售的那種普通印泥。朱先生的自奉節(jié)儉和寒士本色由此可見一斑。
早些日子,我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買到了朱先生的《古典小說版本資料選編》(上下),想著找機會請朱先生簽名題字,萬萬沒有想到,朱先生卻在2011年10月16日10時30分突然走了,這也成了我永久的遺憾。
朱先生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的著作卻不會由于他的離去而湮沒,這些著作將繼續(xù)嘉惠后學,享譽士林。他雖然寂寞一生,但我總覺得,他比那些動輒以大師自命,以巨匠自期,以重鎮(zhèn)自居的人更有力量,更有尊嚴,也更有本事。他必將作為學界的一道永恒的風景,常駐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