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小說《金陵十三釵》長篇版由陜西大學出版社出版，該版本被改編成電影。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超乎女性之創(chuàng)作青春報（以下簡稱青）:能談一下對小說的整體印象嗎？
　　劉繼業(yè)（以下簡稱劉）：這是一部沉重的、令人備受煎熬的小說。從某種意義講，這是一部只有女作家才寫得出、但又不是絕大多數(shù)女作家能寫得出的小說。它既是女性創(chuàng)作，又超乎女性創(chuàng)作。
　　之所以說它是“只有女作家才寫得出的小說”，因為只有女作家才能如此細致入微地刻畫出女性的心理和感受，男作家不會去涉足這些題材。而由于主題的沉重性，“又不是絕大多數(shù)女作家寫得出的小說”。我個人看來，嚴歌苓應該是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女作家，甚至是使很多男作家都相形見絀的作家。
　　青：與嚴歌苓的其他作品比較，您如何評價這部小說呢？
　　劉：作為一個擁有很多優(yōu)秀長篇小說的作家，嚴歌苓在寫作這部小說時，當然是很用心的。但如果把這部小說放在嚴歌苓的整個創(chuàng)作上來看，它其實并不突出。
　　與嚴歌苓的其他作品相比，《金陵十三釵》的篇幅相對較短。小說名為《金陵十三釵》，但它涉及的只有十三個妓女中的5、6個人物：玉墨、紅菱、豆蔻、喃呢、玉笙。作為中心人物的玉墨盡管表現(xiàn)得相對立體和個性鮮明，但也并非特別突出。作者并不是為了刻畫某個人物，而是為了刻畫整個群體。某種意義上說，這部小說是比較倉促的，只講了十天左右的事情，空間也非常狹小，確實也很難構(gòu)思成一個長篇。
　　青：您怎么看待作者選這樣的一個題材呢？
　　劉：作者之所以會寫出這本小說，與作者的興趣有關(guān)?？箲?zhàn)背景是嚴歌苓長期關(guān)注的，也很有可能與她的家族記憶及美國經(jīng)歷有關(guān)。嚴歌苓的小說，從不正面寫戰(zhàn)爭，都是從女性個體感受來反映戰(zhàn)爭，都表現(xiàn)了女性對被動到來的苦難的主動承擔。她們都是在自己無法左右無法逃避的戰(zhàn)爭中作出了煥發(fā)人性光輝的選擇。
　　小說又是特殊的。因為南京大屠殺對人類的記憶太沉重太深刻，所以小說得到廣泛的關(guān)注。這個題材對中國人意義非凡。從這個角度看，它又有超出嚴歌苓其他所有小說的價值。女性形象之拓展青：作者曾說過：戰(zhàn)爭中最悲慘的犧牲總是女性。作品主要選取最弱勢無助的女性群體在日軍蹂躪下的狀態(tài)這個側(cè)面。如何看待對這種角度的選擇？
　　劉：《金陵十三釵》主要以女性視角這個細小的切入口來反映南京大屠殺這個浩大而又悲愴的題材。用個體視角是嚴歌苓一貫的寫法，像《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都是以見聞不廣的女性感知殘酷的戰(zhàn)爭，這部小說也一樣。
　　一個小女孩，包括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能全面地看待這場戰(zhàn)爭。沒有人對這場屠殺有一個精準的認識，因此只能夠通過個體來感知它，小人物也是大事件的見證者和組成部分。小說只能反映這場戰(zhàn)爭帶給個體的心理陰影，因為沒有一個讓所有人都信服的角度，所以必須從這個細小的角度切入，這也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
　　嚴歌苓是個女作家，很少以男性為主人公來寫小說，幾乎所有小說都是以女性角度來寫，她可以達到有一些男作家達不到的點。這不是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的報告文學，它是為了展示一個特殊群體，在一個事件中的個人選擇。
　　青：如何評價玉墨這個人物？
　　劉：對于玉墨這個人物形象，作者的態(tài)度是肯定的。因為她的身份特殊，而作者又要肯定和正面刻畫這個人物，這也是小說吸引讀者的地方。
　　在一般人眼里，妓女都是沒有尊嚴的，而嚴歌苓恰恰寫出這么多表現(xiàn)妓女愛恨情仇的東西，表現(xiàn)出一個身份低微的女子對正常女性生活的向往。而她又達不到這種東西，所以她要用很多手段，有時甚至有些人格分裂。比如在神父面前溫柔敦厚，軍人面前又很妖冶，這些都是為了刻畫她作為妓女的身份。
　　嚴歌苓寫她們的缺點也是為了從人性的層面上將她們表現(xiàn)地更加細膩和豐富。妓女們不可能是像多鶴、王蒲桃一樣幾乎沒有缺點，這些形象也是對嚴歌苓小說中那些心地善良、與世無爭女性形象的一種豐富和拓展。其實她們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只是她們的外在表現(xiàn)、言語打扮不同而已。人性光輝之選擇青：您如何看待十三釵的犧牲呢？
　　劉：這種犧牲當然是有意義的。妓女們的行動并不能夠真正拯救女學生，這只是她們在這種危難時機中根據(jù)自己理性做出的選擇。從這個角度，作者表現(xiàn)的是沒有基督教信仰的中國人，憑著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做出的煥發(fā)出人性光輝的選擇，妓女們比傳統(tǒng)的士大夫更好地踐行了這個觀念，這是我們民族最積極的東西。
　　35萬人被屠殺了，很多人都在是沒意識到死亡的狀態(tài)下就已經(jīng)送死了。至少妓女們的選擇是一種赴死，不是被殺。這種赴死踐行的是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最積極的東西。它是一種選擇，盡管這種選擇有被動的成分，至少是經(jīng)過了思考做出的選擇。
　　小說還講到幾位來避難的國民黨軍人。在某種意義上，妓女們是被他們感染的。國民黨官兵臨死時的抗爭，使十三釵目睹了血的場面，她們被大義所震動，對死亡看淡了：必有一死，與其被動被殺，不如主動赴死。從主動選擇死的角度上，他們是一致的，畢竟都是抗爭的死。
　　青：讀完小說后最深的感觸是什么？
　　劉：小說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對照。英格曼神父回美國之后，他總是不能夠理解如果真的有上帝，怎么會發(fā)生南京大屠殺這樣的事，上帝是不是在展現(xiàn)地獄的場景。這表現(xiàn)了虔誠的天主教徒對上帝的懷疑。在教堂長大的書娟本來也是教徒，后來變成了徹底的唯物論者。而妓女們在教徒們感到絕望時，用自己的選擇拯救了所有人。
　　不可能改變信仰的神父對上帝的存在產(chǎn)生了懷疑，目睹慘狀的信徒書娟放棄了信仰。我個人以為，這部小說可能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面對人類史上空前的慘狀，信仰是否有意義的一種思考。因為信仰的約束力僅僅是對有理性的人而言的，而妓女們卻用中國傳統(tǒng)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傳統(tǒng)價值觀真正踐行了“救贖”和“仁義”。
　　通過將神父教徒們對自己信仰的懷疑，和妓女們憑借直覺的道德選擇進行對比，是否有可能表現(xiàn)作者對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認同？信仰是為了個人的道德完滿，然而在這個非人性的事件到來之后，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卻煥發(fā)出它的魅力來，激勵人們做出更有價值的選擇。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小說還是有一個比較沉重的內(nèi)在涵義。還原歷史之意義青：本書對南京大屠殺的還原，您覺得怎么樣？
　　劉：小說雖然寫了日本人進入教堂殺中國軍人等殺戮場面，但是和整個南京大屠殺來比，這部小說在反映殺戮的殘暴方面是不夠的。如果想用這部小說喚醒中國人對那場屠殺的記憶，分量其實太輕了。
　　日本屠殺了30萬人，甚至還有2個日本士兵進行殺人比賽，和這些相比，哪個更殘酷？因為這個小說是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把這一事件的慘烈淡化了。豆蔻遇害固然是很慘，但是作者是通過轉(zhuǎn)述。這和真實的屠殺事實相比，已經(jīng)是淡化處理了。真實的南京大屠殺，與之相比要殘酷地多。
　　青：您怎么看待現(xiàn)在很多作家或者導演都選擇南京大屠殺這個題材呢？
　　劉：美國學者張純?nèi)缱隽四暇┐笸罋⒌难芯亢?，由于承受不住心理重壓，自殺了。這恰恰是小說的問題所在，沖淡了事件的殘酷性，好像整個事件只是這13個妓女的選擇一樣，雖然這個選擇非常沉重和艱難，但和整個事件相比，簡直是微乎其微的。并不能夠充分反映日本人的暴虐和非人性。
　　任何一個藝術(shù)作品對南京大屠殺的還原都是不夠的，像陸川的電影《南京！南京！》，看完你只會失望，任何一個藝術(shù)品都不可能還原它。但是，對每一個中國的藝術(shù)家來說，有沒有《金陵十三釵》這部小說，意義是不同的。
　　南京大屠殺是我們民族的災難、屈辱、痛苦的記憶?？倳袃?yōu)秀的作家、導演去接近這段歷史。我們不能要求僅憑一兩部小說去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但是如果不同作家從不同角度不斷接近這個事件，它就會加深我們民族對這段歷史的回顧。
　　從這個角度，你不能夠挑剔任何一部小說或任何一部電影，說他們對這段歷史的扭曲或是以偏概全，都是沒有意義的。
　　包括我們推崇的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名單》，也不能夠全面地反映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他都是從個人的角度，接近那段歷史，如果有更多作家嘗試接近那段歷史，就可以將歷史逐漸還原。▼下轉(zhuǎn)A09版